隱心眉的呼喊很快引來了不遠處的巡邏兵,他們都認識盧萬德,得知情況后立刻就有人把他馱在馬背上,要送去鴿籠的診所。她臉色鐵青地看著馬匹飛奔而去,身上全是冷汗,她本來就很白,現在整個人就像裹著裹尸布從棺材里豎起來一樣。
她大腦一片空白,可是那聽不見的深淵底處,卻似有無數的碎片不斷地劇烈碰撞在一起。
“隱小姐,你沒事吧?”有認識她的士兵,看到她那副可怕的樣子就忍不住問了一句,“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隱心眉擺擺手,她想離開,可是兩腳發軟。她竭力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她越這樣暗示自己心里反而越慌亂。
“能把你的馬借給我嗎?”她問之前那個士兵。
隱心眉翻身上了這匹搭著藍白色馬鞍的黑馬,馬匹不順服地搖晃著脖子,跑得慢慢吞吞。
“駕!”
馬像存心和她對著干一樣,噴著鼻息,踢著雜亂的碎步子,搖頭晃腦地仿佛在嘲笑她。周圍的士兵漸漸聚集過來,開始沖著她竊竊私語,發出一陣陣不懷好意的暗笑。
隱心眉猛烈地拉扯韁繩,黑馬惱怒地想把她摔下去,她借著慣性伸手從旁邊看熱鬧的騎兵腰里拔出一根馬鞭,狠狠地在馬身上連抽三鞭子,同時另一只手拔下假發上的一根發簪當做馬刺,使出全身力氣刺入馬腹。
黑馬發出一聲驚人的長嘯,高高揚起前蹄,然后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載著她絕塵而去。
黑馬載著她急速飛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像她胯下的黑馬一樣,一心只有加速,加速,再加速!
“用力跑吧!不要停下!”瘋狂的騎手對著瘋狂的坐騎大喊,這原本不羈的牲口此刻仿佛就像聽懂了一樣,馬力加速到最大檔,一路風馳電掣宛若無人之境,身后只留下因躲閃不及而被撞倒咒罵的行人們。
沒有士兵來阻止她,或許是因為黑馬看著像了魔,也許是因為她看著像著了魔。她問自己,要去哪里呢?去看盧萬德嗎?去看嬰之白嗎?去看閃彌爾嗎?或者更加久遠一點,去看那些已經早就遠遠地離開她生命的人嗎?去看那老城主的墓碑嗎?去看她不知生死的父母嗎?去看那風靈洗的小村子嗎?去看她不知在世界某個角落的族人嗎?去看她祖先可能在某個山洞里遺留下來的卷軸嗎?
她到底想看誰呢?她還能看得到誰呢?她還有誰呢?她還能告訴誰呢?
黑馬或許疲乏了,或許讀懂了她的心思,開始慢慢減速。
一個爛醉如泥,穿著紅金色制服的男人從路上支起上半身,對著她大吼,“你們的日子到頭了!我們會等著你們完蛋!你聽到了嗎?你們到頭了!”
隱心眉側馬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半躺在地上對著她揮舞著拳頭,還時不時做出猥褻動作的士兵,她始終一句話都沒說。他似乎把她的安靜當做畏懼,瀆神咒罵得更加起勁。
“骯臟的婊子!我們會撕碎你的衣服••••••”
“用鐵鏈鎖在地窖里••••••”
“••••••該死的!你想干什么?滾開!!”
黑馬原地踏蹄,接著向那人猛沖而去,她側身低垂的右手像鷹爪一樣張開,虎口朝外,對準了他的腦袋。
••••••
現在大概是隱心眉這輩子經歷過的最難熬的時刻。
距離她被帶到鳳仙花園已經六個小時過去了,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整。兩個警務人員出現時,她還以為他們倆要把她送進監獄或者是審判室等候發落。她問他們要把她帶到哪里,只得到了沉默作為答復。隱心眉于是拿出她的看家本領,抱著無所謂的心態在車上打起了盹。
下車之后她才發現自己被帶到了皇宮,雖然這是第一次來,但是聳立在白山上的鳳仙花園不需要多余的贅述,就像她第一次見到皇帝一樣,他們一眼可見的獨特性會自然地彰顯出其身份地位。
按照原計劃皇帝對隱心眉的召見是在晚上七點,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他肯定得知了她對那個相府衛兵做的事,所以提前把她送了來。與僅供晨召的覲見廳不同,候見廳非常大,位于皇帝書房的外側。這里無論何時都聚集這或多或少的廷臣和忙碌的侍從,隱心眉被兩個警衛送到這里時雖然沒有被摁著頭架著臂膀,但明眼人都知道性質根本沒區別。
警衛完成任務后就離開了,此刻雖然沒有等候召見的人,但是來往的妃嬪和臣仆絡繹不絕,作為晚餐前的開胃菜,她給眾人提供了很好的談資,從那些毫不掩飾的傲慢腔調和尖酸語氣中就可見一斑。
大約六點半的時候,突然一陣騷動,緊接著嘈雜喧嘩的人聲從廊柱外傳來,沒過幾分鐘,所有的門都被打開,有人大聲宣布陛下駕到。
隱心眉的胃又開始翻騰,隱隱約約的偏頭痛開始在后腦勺跳了起來,身上忽冷忽熱,自從她從黑墳牢坑被帶出來就落下了這個奇怪的毛病。她的眼睛在周圍掃蕩,焦躁不安地猜測皇帝出現在候見廳的那一刻。
塞瑟三世出現了,他走在最前面,他的裝飾和白天出巡時的差不多,只是皇冠、斗篷、裘袍和寶劍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敞開的絳紅色獵裝外套和手中的一柄獅頭權杖。皇帝的心情非常惡劣,棕黑色的頭發已經不那么光亮了,毛毛躁躁地扎在腦后,牛皮靴子上濺滿了塵土,權杖的獅頭上似乎有血跡。他后面跟著烏泱泱一大群人,腳步聲、低語聲、摩擦聲,就像一群嗡嗡作響的馬蜂。皇帝目不斜視地穿過候見廳,進了書房后就立刻關了門,只有兩個人被允許和陛下一起留下來。其余的人涌進候見廳,嘁嘁喳喳地交談,等著輪到自己被召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書房的門不斷地打開,關閉,再打開,再關閉,候見廳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又只剩下她一個人。除了魏南,沒人和她說過一句話,他也許是動了惻隱之心。魏南親切地問她要不要喝點什么,被婉謝之后還是讓人給隱心眉送來一杯蘋果酒和一塊蜂蜜蛋糕。
直到十一點半左右,魏南才領著隱心眉進了書房,恰好遇到桑階從里面走出來,隱心眉刻意回避了視線,也不想行禮,她感到桑階的余光一直停留在她背后,直到書房的門在她跨進去之后被關上。
天氣非常寒冷,書房不僅沒有生起壁爐,還窗戶大開。皇帝伸著腿靠在軟塌上,一手用權杖敲打地面,一手用飛鏢投射釘在墻上的一顆碩大虎頭。
聽見腳步聲,塞瑟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