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啟賢一盞熱水燙在身上,屋中自然亂作一團,眾人急忙上前給他收拾一番。
等到重新落座,景氏將白日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復才道:“我先頭只管著看顧人,旁的并未來得及留意,倒是女兒心細,瞧見她自家背著的竹簍,那簍子里裝了不少雜物,又著人回頭打聽,才曉得原來她投奔了沈二哥的故舊,那一門落魄多年,家中只得一個兒子,也未曾科舉,只得了一個不入流的小官,眼下恰才入京數月…”
石啟賢聽到此處,旁的先不管,只急急問道:“既是遇得人,又是這般落腳處,怎么不趕緊接回來?卻仍留她一個在外頭,如何使得?!”
語畢,當即站起身來,正要招手叫人,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又勉強坐了回去,掩飾般地嘆道:“先生清正一生,誰想竟是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復又補道:“我從前得過先生大恩,恩師出事時不能出手相助,眼下先人已逝,留得一個外孫女下來,之前沒遇到的時候還罷了,今次既是撞見了,斷沒有干看著的道理。”
景氏便道:“我也邀她來家中住,只那姑娘家畢竟年紀小,見得我是生人,仍有些不放心,并不肯來,找了借口推拒。”
又道:“我想著旁的先不必說,孩子在外頭,卻不能叫她吃了虧去,眼下家中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出門竟是要自己提著東西,實在可憐,雖不曉得寄住的哪一家人品性究竟如何,可當日既然幫忙做了收留,又是沈二哥安排的,他此時…我一個做姨的,自然不能干看著,總要幫忙道謝。”
石啟賢聽她說了原委,頓時明白了其中意思。
景氏這是要以長輩的名義,替沈家女兒向寄住人家致謝。
沈氏女在其人家中暫居了將近一載,雖是個小姑娘,吃用不得什么,卻也要人打理,況且對方再如何照料得不好,總歸也全須全尾養出來了,當要禮尚往來才行。
方才聽得說,家中只有一個嬸娘,一個侄兒,那要是只回贈些金銀財物,實在有些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而那侄兒已然入官,不入流,又不曾科舉,想來不是什么擺得上臺面,也沒多少能耐,欲要上前一步,并不容易,既是要報恩,倒不如提攜其人兩分,給個好差遣,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弄清楚了妻子的打算,石啟賢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妥,要是想代沈家給那一門報恩,不必用這文書官的位置。”
他想了想,道:“不如下個帖子叫人過來問一問,看他是個什么想法,要是打算留在京中,我給他另謀個合適的差遣,若是想要出京,自有旁的適合的去處。”
做官自然不可能全不顧及裙帶,可石啟賢能爬得這么高,又在周弘殷下頭坐得這么穩,怎么會知道裙帶能收,卻不能收到自己手下。
文書官聽著仿佛不起眼,其實重要得很,除卻要求文筆出眾,還需要會體察上情,明白如何居中協調,另要通曉朝中各項律令、條例并各色不成文的故事。
石啟賢自己就是文書官出身,很清楚一個出色的文書官能起多少作用,而遇得濫竽充數者,又將導致什么結果。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想要報恩,方法多得很,沒必要把自己填進去。
景氏變通得很,見得丈夫這般回答,面上一點不悅之色都沒有露,忙道:“是我想得太淺,叫參政為難了。”
又應道:“既如此,不妨叫廷玫見一見,你平日里怕是難抽出閑功夫來…”
石啟賢搖頭道:“旁的事情不要緊,今次事關先生外孫女兒,從前是沈輕云一應主派,我們又尋不到人,自是沒有辦法,而今都見得人了,卻不能輕易打發,還是我親自見一見,才好顯得鄭重。”
又問道:“那一家是哪里來的,那小官姓甚名誰?”
景氏道:“我著人去打聽了,說是姓裴,打南邊來的,只時間倉促得很,他又是新到京城,認識的人不多,也問不到太多東西。”
石啟賢也不著急,轉頭去看歷書,又心中品算了片刻,因知下回休沐有要緊事情要做,騰不出空來,便擇了次月中旬一個日子,道:“下我的帖子過去,十八那天請他過來,我也看看此人是個什么品性才好安排。”
景氏點了點頭,吩咐下頭人記下此事。
石啟賢又道:“我一時顧不過來,那念…沈家女兒,你必要多費心照料,還是早些接過來才好,落在外頭畢竟看顧不到,又是個姑娘家,被人欺負了去都不曉得。”
他算了算年紀,問道:“是不是今歲就及笄了?我記得她是臘八左近生的,那及笄禮也要大辦才是。”
景氏頓了頓,道:“這我卻是不知,屆時問了才曉得。”
她忍了一下,還是略微含酸地道:“參政對這臘八倒是記得清楚,今歲瑤璧也滿十四了,到得生辰那的時候,卻不要忘了她的好日子才好。”
為人父母,雖然也同情那沈念禾,更想把她接回家中照料,只是看著丈夫這般上心,甚至遠超對自家兒女的用心,景氏心里又有些難過起來。
她也曉得自己嫁了個好丈夫,官做得好,人品也不差,家中通房、妾室一個也無,在外頭應酬時也規矩得很。
可人心不足乃是天生。
景氏才嫁進石家沒多久就有了身孕,當時石啟賢剛謀了外放的差遣,又是使了大力才得來的,因想要攀爬得快些,還特地選了偏遠州縣,一心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初來乍到,離得又遠,還怕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大州大城,害怕不好尋大夫,景氏就留在京中待產,等到孩子出生,偏生年歲太小,更不好帶著走遠路。
過得兩年石啟賢回京詣闕,還沒同兒子熟悉起來,正遇得雅州叛亂,他自薦去平叛,一走又是一年多。
石啟賢走后沒多久,景氏才曉得自己又得了身孕,獨自一人懷胎十月,景家、石家俱無多少親眷在,府上雖有幾個下仆,卻只她一個婦人,又大著肚子,還要看一個孩子,管起來實在吃力。
她熬了近十年,才把丈夫等回來,此時正遇得石啟賢如攀登云梯,步步直上,不是宿在衙署,就是外出公干出,十天里頭能有一天回家睡就算是走了大運。
成親許多年,景氏嫁個丈夫,其實見面的機會還沒有他那下屬同他見得多,兒子、女兒全是她含辛茹苦撫養長大,嘴上雖然不好埋怨,心中又哪里會沒有意見。
想到去歲才因丈夫忘了女兒生辰,叫那小的委屈了半日,卻又不忍心責怪父親,而今這一個卻是把外頭人的生辰記得如此細致,又怎能讓景氏心中不泛酸?
石啟賢在外樣樣細致,做事情從無半點遺漏,可回家后卻色色都不上心,半點體貼之語都無,連對兒女都頗為失職。
景氏常想,即便當日丈夫娶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他也不會納妾納通房,更不會在外頭拈花惹草,實在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做官上頭,權力比起女色、錢財對他的吸引力都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明明此時而今兒女都大了,自家又是誥命在身,有個參知政事的丈夫,衣食無憂,甚事不愁,可不知為什么,景氏反而越發覺得意難平。
她回得房中,收拾妥當之后躺回床上,復又想起石啟賢方才說的話,卻是不由得慶幸女兒不在邊上。
只是翻來覆去,她想一回當年沈輕云同馮蕓如何恩愛,又如何如膠似漆,生得一個女兒,聽聞沈輕云連沈念禾的啟蒙都要和著馮蕓一起做,連衣裳的花樣也要管,但凡有一點可能,都要回家夜宿,此時心中又是難過,又有一種擺不上臺面的暗喜——再如何好,又有什么用,而今還不是…
可等她回過神來,再想到今日沈念禾那模樣,更想起從前馮蕓并馮蕉夫婦的好,清醒之后,只覺得腦子里頭一陣發涼,不敢置信自己竟是存有如此惡毒念頭。
一夜過去,景氏反復做夢,夢得無數從前事,次日一早起來,渾身都是冷汗,猶猶豫豫半晌,最后還是著人給沈念禾下了帖子,又派了車去邀她上門。
景氏此處躊躇不決,卻不知道前頭書房當中,石啟賢也是一夜未睡。
他雖然訂了次月十八的日子去見南邊來的人,不過那人不知所謂,見面不過是不想讓外頭人覺得沈念禾不記恩情,是以晚些時候并不要緊。
然而一想到馮蕓的女兒竟是當真孤身一人投奔遠地,彼處甚至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也不曉得吃了多少苦,石啟賢一時連閉眼都難做得到,又不能去催景氏,他只好強壓著焦慮等天亮,好容易到了時辰,急急去得衙門,單獨召了心腹過來,先說了沈念禾來歷,又道:“去歲那姑娘來過一回京城,只我當時因故外出,正好錯過了,今次終于候得人,你且去多多打探,所有事體都問一回,另有那馮…”
他說到此處,忽然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揮了揮手,道:“去罷,若是夫人把人接回府了,速來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