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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釜底抽薪

  郭保吉畢竟是經過事的,再如何失望,只過了片刻,就將情緒穩定下來。

  他原本對長子抱有極高的期待,是要推他支應門戶的,可來宣州之后,一樁樁,一件件,莫不在表明著一個事實:將家業交給長子,不但不能守成,很可能還會一蹶不振。

  縱然是郭保吉這樣戰場中廝殺出頭的,碰上自己親生骨頭時,依舊難以抉擇。

  他沒有去怪面前的幕僚,只深深吸了口氣,問道:“恕成,你老實同我說,老大他究竟是是個什么材質。”

  又道:“我信得過你,你我多年相交,有郭家一天好,就有你一天好,但凡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會叫你餓著,本想著老大這里出了頭,外出做官時,叫你同你那次子跟著,多少也是條出路…看而今情況…”

  被喚作“恕成”的幕僚面色微變。

  他同郭保吉身邊謀士不盡相同,常年奔走于宅院同郭保吉身邊,也為謀主照看家業,也幫著出謀劃策,比起普通謀士,更了解郭家情況,可以說是看著郭家三個小孩長大的。

  郭安南此人志大才疏,貌似忠厚,實則小氣,又容易被人蠱惑,莫說不可能創業,便是守成,也只是個笑話而已。

  依著饒恕成來看,郭安南最好就只做個輔佐官,跟著主官,上邊怎么分派,他就怎么做事,只要不自己拿主意,老老實實按照吩咐來做,也許還能順利些。跟著這一位,自己年紀大了,倒也算了,兒子卻如何能出頭?

  不過這樣的話,自然不能說出口。

  郭保吉人中龍虎,叫他的兒子去做旁人跟屁蟲,比殺了他還要難受罷?這同打主家的臉又有什么區別?

  饒恕成本來是想著這一陣趁著主家缺人,把三個兒子都塞到郭保吉身邊,此時心中一凜,壯了一下膽子,道:“監司,恕小的直言,大公子尚且年輕,還待要跟在監司身邊歷練一番,輕易不要外出的好——州縣中老官胥吏,哪一個是好對付的?他自小讀書,周遭多是正人君子,少有遇見人心險惡,怕是一時辨別不出…”

  這樣一句話雖然諸多潤色,可其中意思,明晃晃就是說郭安南能力不行,不堪重任。

  郭保吉如何又會不知道。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問道:“你看向北又如何?”

  饒恕成遲疑一下,道:“監司看重下小人,小人有一句托大的話,雖是越俎代庖…”

  他半抬起頭,左右看了一眼,見門窗緊鎖,外頭并無什么動靜,復又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男子八十尚能再得新子,監司年富力強,夫人也…為何不…”

  饒恕成的聲音越來越小。

  “當年監司遠在邊關,大夫人又體弱,無力管顧兒女,外人照看,難免不能精心。而今監司已然轉官,雖然忙于政務,可要每日抽出些許空當,好生教管子嗣,卻也不是全然不能…有監司親自管教,何愁不能得良子,況且再有弟妹,想來大公子、二公子也能遇得激勵,更為上進…”

  再生兩個。

  多生幾個!

  兩個里面選不出來,十個八個里邊,矮子拔高子,總能挑出一兩個可以看的了吧!

  郭保吉正當壯年,完全來得及再生養七八個,再過二十年,是龍是蟲,一目了然,何苦要綁死在郭安南、郭向北兩棵歪脖子樹上?

  饒恕成自覺這法子十分妥帖,正為釜底抽薪,誰知話一說完,甫一抬頭,就見郭保吉滿臉鐵青,道:“我當日答應過夫人,必會精心教養兒女,她當年獨自支應一府,又生兒育女,叫我在外并無半點憂慮,臨終前只這一個念想,寧騙活人,不欺死者,這話你不必再說了!”

  又道:“歸根到底,子不教,父之過,這兩個不成器,正為我的過錯。”

  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出自真心,饒恕成嘆道:“監司如此胸襟,何愁不成大事!小的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道:“雖如此,大公子早已及冠,二公子雖然年紀小些,過不得兩年也早到了年歲,正是說親時,不如早些把妻族選定下來,從古至今,俱是先成家,再立業,想來有了家室,當能更為老練知事。”

  “不知當日監司去得京城,有無合適的人家,屆時成了親,有岳家一同照應,豈不比自己一門來得便宜?”

  饒恕成又道:“便是岳家不行,只要女子品行貞嫻,畢竟與公子朝夕相處,同處一室,說起話來也更為管用,溫言軟語,勸人上進,豈不美哉?”

  他說到此處,不忘補道:“正所謂娶妻娶賢,便是如此了!”

  郭保吉半晌沒有說話。

  這法子并非沒有道理。

  他也是娶妻生子之后,才愈發踏實穩重,感覺到自己承擔一府壓力,行事時也更為謹慎。

  想要扭轉一人,就要設法多叫他做出改變。

  如此來看,早點給兒子說一門親,未必不是一條出路。實在不行,兒子不行,總有孫子,趁著自己正當時力,總能手把手把孫子帶起來。

  兒子的事情尚在其次,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建平縣的進度。

  打發走了幕僚,郭保吉又打鈴讓人去叫自己的屬官,擬要另行安排得力人前去收拾爛攤子。

  兒子既然做不了用,那就老老實實滾回來,此時沒空去追究,將來再說。

  做同樣的差事,裴繼安一人跟著其余兩縣,半點紕漏都沒有出,相反,色色都順順當當的,便是從前時常出幺蛾子的清池縣都安安分分,順滑無比。

  而郭安南帶著一群人,還另有兩個自己信得過的屬官在側,管的還只有對方一半,依舊能把差事做得成狗屁樣。

  屬官自然也有錯,錯在不知道督促郭安南,也錯在不曉得早點過來同自己回稟。

  然而郭保吉并非那等不近人情的,自然知道如果郭安南不是自己親生兒子,下頭人哪里會如此礙手礙腳。

  對比如此強烈,這結果還是自己強要把事情拆劈兩半,給兒子出頭立功的機會鬧出來的,他到底要臉,哪里好叫裴繼安去接手,只能喊來信任的屬官同幕僚,叫他們群策群力,想個辦法出來。

  郭保吉本是武功出身,身邊得用的并無幾個管過州縣事,大部分連流程都理不順,他自己則從來抓大放小——又不用他去處置,只要安排會做的去做就是——一時之間,又哪里想得出什么好辦法來。

  眾人商議了半日,雖沒有什么成體系的好辦法,也總算敷衍出幾樣應對之策來。

  郭保吉縱然不怎么滿意,也只好先把人打發去往建平,至少人要先到,催促一番,再把干吃白飯不做人事的郭安南換下來。

  他看著下頭人瞎忙一通,一個個無頭蒼蠅似的,惱火之余,更是心生無力之感。

  ——還是苦于手頭無人才可用。

  如若能多幾個裴繼安那樣的,又何止于此!

  書房里頭忙到天邊魚肚白,才各自紛紛散去。

  郭保吉看看時辰,索性又處理了些事務,等到困意上涌,實在支撐不住,才在里間瞇了三兩個時辰。

  次日一早,他起來收拾一番,正待要去點卯,不想忽然有人敲門,抬頭一看,那門開著,外頭卻是站著一人要進不進的樣子。

  那人身著勁裝,腳踩皮靴,頭發束得利索干凈,光看著就十分爽利——卻是郭東娘。

  郭保吉雖是心中十分煩躁,見到這個寶貝女兒,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笑,道:“站在那一處做甚,進來吧,一大早的就跑過來,說罷,又要問我討要什么東西?”

  又道:“上回那個八尺弩就別指望了!你什么時候能拉得動五石弓,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把五尺弩給你摸一摸。”

  他笑著打趣了兩句,卻見女兒進來先反手掩了門,復才走到自己面前,將一冊文書放在桌面上。

  “女兒昨日去得建平縣,見了大哥…”郭東娘低聲道。

  郭保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來,問道:“你是要來給我學他是個什么德行,還是要來給他求情?”

  又道:“你雖是個女兒,我卻不只把你當作吃茶弄花的來養,而今是要為了旁人做的錯事,讓我失望嗎?”

  聽得郭保吉這一句,郭東娘再多的話也不能出口,哽咽一聲,把臉上眼淚一抹,道:“我曉得而今朝中形勢不好,爹為了圩田堤壩事,寢食難安,只大哥乃是被人哄騙,并非出自本心,等他回來,爹再給他一次機會罷…”

  郭保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都知道而今朝中形勢不好,他做官快滿一年,卻是毫無警覺之心,本性如此,將來如何再改?倒不如老實做個富家翁,倒不至于惹出大事來。”

  郭東娘無話可說,只默默擦眼淚,又把桌案上那一冊文書打開了,推到父親面前。

  郭保吉還以為是長子寫來認錯的書信,雖然仍在生氣,可看在女兒面子上,到底又還心軟,最后還是低頭略掃了一眼。

  他只看了個開頭,就不由自主地“咦”了一聲,連忙坐正,雙手把那文書拿穩了,仔仔細細讀了起來,先從頭到尾囫圇讀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開頭,認真再琢磨一回,一邊看,一邊順手就將邊上的筆拿了起來,在那文書上頭勾勾畫畫,每一頁紙都能圈出好幾點東西。

  這一份文書寫得雖然簡單,總共也就三頁紙,可是幾乎沒有一句廢話,條條框框,說的乃是如何解決建平縣民伕征召、糧谷收繳、銀錢募集事宜,不僅把當要怎么做的步驟講解得清楚又詳細,甚至連怎么才能叫各村鎮農人、百姓知悉水柜、圩田事都想了極為巧妙的辦法。

  除此之外,后頭還附上了建平縣人丁分布、村落散部圖,又在圖上標示測算相應距離,邊上另做解釋上述方法可行性。

  那圖紙反復折疊,疊得很厚,一打開來把就把整個桌案都占滿了,郭保吉看著看著就入了神,許久才記起女兒還在一旁站著,連忙抬頭問道:“這東西是哪里來的?”

  他那驚喜之態,但凡是人長了眼睛都能看出來。

  郭東娘手心直發汗。

  如果說這是長兄帶著下頭人一設法尋訪、擬寫出來的,用于將功補過,會不會讓父親對其有所改觀?

  她咽了口口水,緊張得背后發汗,一咬牙,本是要閉著眼睛就把謊言說了,可話到嘴邊,最后卻是道:“是而今在裴家那一個…沈姑娘送來的…”

  郭保吉當即愣住,過了一會,復才笑道:“多半是裴三借了那沈家女兒的手送來的罷。”

  這樣一份應對之策,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如此周詳,當中許多方法,巧妙無比,一看就是對圩田事、經濟之法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出來的。

  哪怕說是張屬擬寫的,郭保吉都不會相信。

  那張屬雖然也是裴繼安的左膀右臂,可畢竟只是個尋常胥吏出身。

  他會如此看重裴繼安,除卻其人從前的確有過無數實績,一一證明本人才干,最要緊也有出身之故。十代士族,世代相傳,厚積薄發,方才能有如此眼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張屬能知如何做事,但往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如同管中窺豹,不能見其全貌,能當執行者,不能為執掌者。

  這一份東西,明顯是掌過大事的人才能寫出,以大見小,遍數一回,小公廳中除卻裴繼安,不作他人著想。

  郭東娘卻是連連搖頭,道:“我親眼見她寫的,她叫人送得過來,因當中有幾處我沒能看懂,就拿回去又找了她一回,念禾當場給我改了兩項…”

  她就上前兩步,指著最后一頁紙上末尾的幾段,道:“這兩處都是新添的。”

  又老實把裴繼安叫了弟弟去說長兄事,自己聽說之后,怕姐弟兩個說不動郭安南,就去請沈念禾一同去往建平縣幫忙勸說的經過一一說了,最后才低聲道:“念禾說大哥正人君子,從前也曾幫過她的忙,因擔心收尾收不清,一來影響圩田進度,二來也…怕大哥因為此事一蹶不振,是以寫了這一份東西過來,我本想改頭換面,拿給爹看,是以特地問人討了些…”

  郭保吉手中的筆已經提起,正待要落下,聽得女兒這一番話,連筆尖墨汁滴落都不曉得去躲。

  他拿著那文書,心中隱隱約約生起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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