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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兄妹

  沈念禾聽得裴繼安的口氣,料想多半是那郭安南同他也說了什么,只是回頭一想,自己出來這小公廳跑來跑去,雖然樂在其中,可看在旁人眼里,聽在外人耳中,卻未必會這樣看,難免有同郭安南一般覺得裴繼安對故舊之女也這般薄待,一時也有些憂心,免不得問道:“我在此處待著,不會給三哥添麻煩吧?”

  又把擔憂說了。

  她一認真想事情的時候,就愛把眉頭鼻子一并皺起來,本來臉就只有巴掌大,又白,看在裴繼安眼里,倒有一番別樣的可愛。

  裴繼安等著她唉聲嘆氣把話說完,一面說,一面還不忘數著手指頭來計算外頭人都會有什么想法,實在越看越覺得心潮涌動,連她提在手里的食盒上漆色都更柔更亮了一般。

  “不妨事,我被人說的時候還少嗎?”他輕聲道,因見沈念禾猶猶豫豫,很是歉疚的樣子,便又補了一句,“況且你來此處也是幫了我的大忙,宣縣畢竟是小地方,我又人微言輕,還因那楊知州立場不同,早發了話,州中許多人都陽奉陰違,少不得在背后磨洋工,我這一處能當用的實在是少,如果不是你來,當真要頭疼好一陣子。”

  這話倒不全然是哄騙:此時想要找一個精通算學,他又信得過,還能一心一意幫忙做事的,的確不易。

  不過對裴繼安而言,比起被外頭人說三道四,自然還是把沈念禾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時時看著才重要。

  旁人夸他,就算夸上天了,又有什么用?

  能給他夸回來個心上人嗎?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面前這一位究竟是真愿意,還是為了他才自我勉強而已。

  想到此處,裴繼安的語氣又放柔了三分,道:“我想你一同跟著過來,實在還是有私心的,我知道比起在家中閑坐、賦詩賞花,你更愛算數算式,只是未必要來小公廳才好做這些事,便是在家也一般可以…”

  不待他把話說完,沈念禾就笑著道:“話雖這樣說,當真做起事情來想,還是在此處便宜。”

  這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聽起來她只是算幾個數而已,可那些數字、數值幾乎一日一變,有關乎堤壩、圩田圖繪、用料的,有關乎人力的,還有各色流程時常測算,時不時就要去翻文書同檔案,有時候還要叫人當場回去復核,在家里根本沒有辦法做。

  況且來了小公廳,認得許多人,眼見著宣縣的圩田、堤壩一日日成形,此時再見得三縣圩田就要拔地而起,實在比在家中伏案埋頭來得更吸引人。

  沈念禾見裴繼安鄭重其事的樣子,便也認認真真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最后笑道:“三哥放心,我從來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但凡有什么不遂心的,誰也不能勉強我。”

  她話說得十分輕松,可聽在裴繼安耳朵里,卻全然不是這么回事。

  裴繼安一直都覺得沈念禾性格太軟,又太容易掏心掏肺,給得多,要得少,哪怕當真遇到委屈,只要不被逼得太緊了,輕易不會往外頭說,唯恐麻煩了別人。

  可他自覺早已經不是什么“別人”了。

  從前這樣也就算了,眼下好話也說過,心事也吐露過,可她對著自己,依舊是客氣多,親近多,親昵少。

  雖然知道這種事情急不來,尤其沈念禾家世復雜,心防又重,只有徐徐圖之,才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可見得此時的情狀,裴繼安心中還是止不住的著急。

  喜歡的人不愛說心里話,偏還不能逼著她說,他能怎么辦?

  更有些可怕的是,裴繼安總覺得同她相處愈久,眼睛就愈發移不開。

  這沈妹妹似乎處處都是好處,可若要細論,那好處又不是那樣好,只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喜歡。

  沈念禾卻沒有想太多,她看裴繼安并不說什么,只以為此事就了了,便道:“三哥去尋謝二哥,正好看看他,今天他心情不怎么好…”

  又把廖容娘來的事情說了。

  “…還勸我給三哥傳話,還想叫謝二哥把位子讓給那郭向北,卻也不想想這圩田同堤壩是不是等閑人能管得過來的,雖是掛個名頭,可人人都看著,便是咱們肯讓,郭監司也未必肯叫兩個兒子接啊…”

  沈念禾口中說著這一番話,又拿眼睛去偷偷打量裴繼安的面色。

  她從來覺得這裴三哥過分老實,容易被人欺負,相處日久,雖是比起從前略有改觀,卻總有些不放心。

  ——這一位平常時還好,也分辨得清楚道理,可一遇得親近人的事情,好似就容易犯渾,還是太重感情了。

  那廖容娘既然都已經找到自己這個外人頭上了,早已拉下臉皮,想來不會忌諱再叫別人去做這個說客。

  如若這裴三哥被人找上門去,聽了不知誰的說辭,最后因為不想叫謝處耘為難,當真提議把位子讓得一半出去給郭安南,那當真叫人氣也要氣死!

  傻子才肯答應呢!

  給旁人聽去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將來見得姓裴的都要嘲笑這一兜子姓孬得很。

  “三哥,你不會答應罷?”

  沈念禾提著一顆心問道。

  裴繼安再如何聰明,也決計想不到自己在這沈妹妹眼中是那樣一個形象,他只以為對面人將自己放在心上,免不得心中還生出幾分甜意來,只安慰道:“放心罷,你甚時見過我被旁人欺負了?”

  可我日日都見你在家里頭做牛做馬,做飯做菜、洗碗挑水,連屋子都來幫我收拾,難道這不算被旁人欺負?

  沈念禾好險才把這一句話壓得回去。

  得了便宜還賣乖,畢竟不太妥當。

  她憂心忡忡的,看向裴繼安的眼光好似看個冤大頭似的,偏還不好明說,只好提著個食盒,滿腹心思地走了。

  裴繼安自然猜不到這沈妹妹腦子里究竟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頭,他最近自己都有些猜不準自己的心思,有時候覺得同沈念禾在一個屋子里頭住著,就這般每日一同上衙下衙,一同做一樁事情,同一桌吃飯,就很滿足,有時候卻又覺得兩人如果不能心意相通,只自己單方面心里頭反復咂摸這說不上來的情緒,實在難受、

  這許多想法都是一時一時的,今日此時這個念頭占了上風,也許明日此時就另一個念頭占了上風,半點估摸不住。

  此時裴繼安就是見得沈念禾為自己著想,就滿足得很。

  他心里頭有了這一點淡淡的歡喜,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可實際上走路的步伐都輕快了兩分,自進得庫房,去尋謝處耘不提。

  裴、謝二人尋了個地方,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

  裴繼安謝處耘的性子幾乎稱得上了如指掌,一捏一個準,他深知廖容娘這個生母一直是對方的傷疤,不能多碰,如若自己主動去提,他也不會怎么樣,只會在心里默默生悶氣,可畢竟手足兄弟,又怎么忍心去戳人痛處?

  他便當從未自沈念禾那一處聽到什么消息,只與謝處耘說些公事,最后又囑咐道:“快則一兩日,慢則三五日,朝中的回折就要到了,回折一到,此處就要開始打地基,你務必好生看著,提前把流程同體例都做好,不要臨到時候,下頭人人手忙腳亂的。”

  謝處耘忙不迭應了下來,拍著胸口道:“三哥你且放心,只看我給你掙一個大面子回來,必不會丟你的臉!”

  兩人又商議了片刻,他才把裴繼安送得出去。

  人一走,謝處耘就忙了起來,果然按著裴繼安所說,把流程重新理順了一遍,又將下頭人召集過來,一同商議了半日,把每一處細節都推敲到了,復又尋得幾個下頭挖圩田同造堤壩中負責領料的過來,與眾人討論一番。

  他一干起活來,就投入得很,早忘了時間,直到天邊發黑,才告一段落,一群人圍在一處吃了廚房送來的菜食,就,眼見天色太晚,明日又要點卯,便留了輪值的人下來,其余人各自散去。

  這一日謝處耘輪值,因不能回宣縣,便一個人進得庫房的偏廂里頭,梳洗一番,上床休息。

  他白日的時候被裴繼安提點了一回,后頭就忙了半日的公事,一忙起來,腦子里頭就滿滿當當的,塞不進其他東西,眼下躺了下來,卻是忍不住就把早間那親生母親廖容娘來時說的話,另有當時的表情,全部想了起來。

  謝處耘越想越覺得難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得憋悶得很,卻也尋不到半個人說。

  他一貫要面子,在外頭雖然混得不算差,仗著裴繼安的面子,又因自己講義氣,又大方,也同不少人稱兄道弟,卻多是酒肉朋友,這等行事,又如此丟臉,是不好同旁人說的。

  而裴三哥卻又太忙,最近連著好幾夜都只睡一兩個時辰,他實在不忍心拿著一點小事去招人費心。

  謝處耘思來又想去,滿腹心思,居然無一個人可以訴說,免不得又想起自己心底里的那一個念頭,復又想起沈念禾,更覺得人生迷茫,前路只能踽踽獨行。

  幼年喪父,少年失母——這一陣子那親娘接二連三的行事,實在還有同沒有也沒甚差別了,上學被攆出學堂,習武也沒甚出路,喜歡的姑娘是敬重的兄長心上人。

  想到三哥對自己的好,謝處耘根本生不出半點與之相爭的心思。

  已經這么忙了,今日還記得去買他最喜歡吃的鹵豬耳朵,涼拌菜,因他喜歡辛辣味,拿回家之后,三哥還特地用茱萸、胡椒、老姜再制了一回。

  三哥已經做到這個份上,自己又給三哥做了什么呢?

  不僅什么都沒做,還敢生出那等不好的想法。

  況且自己同三哥擺在一處,就是瞎子也知道要誰吧?

  當真什么壞事都被自己撞上了。

  謝處耘越想越覺得難受,往日的自負此時都轉為了惴惴不安,過了不知多久才勉強睡去。

  輾轉反側的不止謝處耘。

  郭安南想著自己借用妹妹的名義,同那裴繼安提議把沈念禾接來宣州的事情,把還記得的當時自己的原話同對方的回復一一放在心里細細咀嚼,想著想著,就有些忐忑起來。

  那裴繼安,將來不會同父親說罷?

  不過父親公務繁忙,應當不會有空聽他說這種家長里短的事情。

  不,好像也不對,家長里短也要看是誰的家長里短,如果由那裴繼安出面問,此人此刻正是大人眼中的搖錢樹、聚寶盆,便是當著他的面從一做加法到一兆,大人多半都不會拒絕。

  這可怎么是好?當真給大人知道了,不知會怎么想,又會不會猜到自己的心思。

  現在已經太晚,當初也是一時腦子熱,居然當真把話柄遞去了那裴繼安的面前。

  郭安南一夜沒睡好,次日一早,尋人一問妹妹已經起來,忙不迭收拾妥當,去得后頭小院把事情同對妨簡要說了。“

  郭東娘驚訝地問道:“長久在咱們家做客?這個客怎么做?名不正言不順的不說,她不是在那小公廳里頭算術嗎?眼下那一處忙得很,怎么走得開?”

  郭安南本還想瞞著,此時不得不把自己這般提議的原因說了。

  郭東娘才聽到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沒睡醒,乃是在做夢,大詫道:“哥,你怎么能這般說話,還是當面同那沈姑娘,虧她脾氣好,如若是外人敢在我面前這般胡說八道,看我…”

  她本想說“看我不用鞭子抽死他”,可轉念一想,對面這大哥就是“胡說八道”的那一個,實在不好直接罵。

  郭安南實在不知道應當如何回話,只好沉默不語。

  郭東娘面上的表情卻不太好看。

  她早就懷疑長兄對那沈姑娘另有心思,只是一來沒有證據,二來顯然自己大哥也不打算動手,是以索性裝作不知道。

  可眼下看他這樣子,簡直病急亂投醫了一般,說話、行事,全然沒有譜,如若自己不是他的親妹妹,能罵上一個時辰都不帶重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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