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荊山腳下的小院里,裴繼安同郭保吉說話,郭安南就陪坐一旁,一心都在傾聽,唯恐回來之后,被父親問及時答不上來,倒是收了些宗卷圖繪,可轉手就遞給邊上的兩個幕僚了,哪里有功夫細看?
他頓時為之語塞。
郭保吉并沒有責怪兒子,只是嘆了一聲,看了看角落漏刻,估了一下時辰尚還來得及,便把郭安南帶回了書房。
他揮退左右,道:“我自小就不愛讀書,也不怪你們兄弟讀不好,也不求你們科舉得名,是以特地將你安排去了清池縣中,雖是蔭庇得來的,到底戶曹官是個正經差遣,能見得事情,看得民情,即便郭家往后不能再領兵,靠著這一縣一地,你用心做,有我這個老子在后頭支應,也不至于扶不起來。”
“可我叫你去到縣中,是學做事的,不是學那些個酸腐文人,只知道聽旁人說話,先生說的、上峰說的、外頭人說的,你可做參考,卻不能全然聽信——否則你頭上腦袋長來做什么的?”
“一樣是做事,你看那裴繼安,他將荊山腳下河水漲勢年年都做了錄記,最高處在哪里,最低處在哪里,為了避免水勢浸淹,此時做的圖繪、方案上堤壩都后退了百丈來建造,另有柳樹、蘆葦用于抓土護堤,全是用腿跑出來的,也都有據可查。”
“那些個宗卷、圖繪,你不曾細看,我卻翻了一遍,其中所寫,一是靠他那父親留下的宗卷,二是縣志、州志,三是他自己同小謝一地一地走出來的,難道不比外頭那些個只會道聽途說,或是張口就來,連宣縣都不曾見過長什么樣的來得靠譜?”
“你是老大,一向不勞我操心,可年紀越大,怎么反而越沉不住氣?去得清池縣,本該腳踏實地才是,眼下連那謝處耘都不如了——他在宣縣,倒是慢慢懂得如何進退,也比往日耐得住性子,你讀過書,不比我,當要知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
郭保吉語重心長。
郭安南被父親這般提點,羞愧難當,卻又油然生出一股不服之心。
他并不覺得自己比那裴繼安差,可想要反駁,卻又不知當要如何駁起,半晌,復才道:“爹,若是朝中不肯同意,你又強要建圩田,將來…”
郭保吉心情頗有些復雜。
他一方面覺得長子小心謹慎、踏實穩重,未必不是長處,可另一方面,又覺得郭安南小小年紀,已是銳氣全無,半點沒有年輕人該有的闖勁。
事情還未做,就開始瞻前顧后的,若是遇得難處,豈不是就直接放棄了?
這樣的性子,幸好沒有上戰場,否則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世上豈有一蹴而就的好事?我從前行軍打仗、排兵列陣,樞密院何時滿意過?哪一回不是爭論不休?兩軍廝殺,我方占上風時,后頭還收得朝中詔書要退兵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
“只要做事,就會遇得反對之聲,為父當年如何正是踩著旁人的‘不肯同意’,才能到今天的位置。”
禍兮福所伏。
郭保吉忽然就有些慶幸,若是沒有天家的忌憚之心,自己還未必會轉官江南西路做這監司官,更不可能花這許多功夫在兒女身上。
幸而發覺的早,不然性子落定,再改就難了。
他還要趕著去衙門點卯,便不再多留,只道:“你且回去好好看一看裴繼安那一處的圖繪與宗卷,看出了什么問題,再來同我說。”
語畢,匆忙走了,剩得郭安南一人默然站在房中,半晌沒有動作。
且不說郭家這一處父親教子,再說另一處的宣縣里頭,謝處耘也盼著有人來救一救自己。
他回到家時天都黑了,里里外外尋了一圈,得知裴繼安回來之后,因事又去衙門了,只得老老實實坐回桌邊,見到桌上鄭氏留的飯,拿筷子搗來搗去,就同個三歲小孩似的,嚼兩口,停一停,也不正經吃,還不住同一旁的沈念禾抱怨。
“張屬倒是挺聰明,他那弟弟張前卻是蠢出油了,說了要挖三尺深,兩丈見方,一邊蓄水,一邊不蓄水,我管蓄水那一邊,他管不蓄水那一邊,等挖到一處,正好就挨著了,偏被他給把當中的土挖通,害得兩邊都通水了,最后還要騰出人手重新去把水引出來!枉費他頭長那樣大,豬腦子都比他聰明!”
沈念禾同謝處耘一起進進出出這一個多月,已是十分熟稔,聽得對方抱怨,卻是有些奇怪,問道:“三哥不是讓你去管庫了嗎?怎的還要挖堤?”
謝處耘道:“原來管到一半,就想著跟著盯完這一處再說,省得交接來交接去的,說不清楚,若是接的人弄錯了,將來又要做二道手。”
又道:“我半點也不想去管什么庫,一天到晚,沒個閑下來的,一時這個問你要磚,一時那個同你討沙,今日少兩百,上午才領走了,明日回來又說還卻幾十,煩死了,還不如去管人呢!”
他這一向在外頭風吹雨淋,進進出出,雖不是夏日,臉也被曬黑了,此時又忙了不知多少天,整個瘦了一圈,然而比起沈念禾剛來時所見,卻渾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縱然嘴上都是說這個,說那個,可那精神十足的模樣,讓人觀之心喜。
沈念禾就笑道:“庫房那樣重要,你不去盯著,三哥哪里放得下心?”
這句話正正說到了謝處耘的心坎上,叫他眼睛都亮了,越發覺得不吃飯肚子也飽,哼哼道:“我知道你只是嘴上夸我,心里其實未必這樣想…”
然而一面說,一面嘴角還是不由得咧了開來。
只是高興了沒一會,他那笑倒是沒有撐住,慢慢又收了起來,嘆一口氣,道:“可實在是煩,瑣瑣碎碎的,耗時得很,又容易出錯,三天兩頭要對賬…”
沈念禾看他一碗飯吃了半天,佐飯的菜全都冷了,便道:“我倒是有個法子,從前我娘用來管庫的,等謝二哥這一處吃完了我再同你說。”
謝處耘本來將信將疑,可聽得是馮蕓用的,也生出幾分期待來,三口兩口把飯扒拉完了,匆匆把碗一洗,急忙回來端坐正了,問道:“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