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兩下為難。
在世人看來,無論家風再怎么差,從前又有多大的矛盾,沈、馮兩家終究也是血親,一旦他們出面想要接回沈念禾,自己作為外人,并無立場做阻攔。
沈輕云倉促之間,只給了一封書信為憑,沒有德高望重之人作保,也無三媒六聘,說是兩家做親,其實不過空口而已,不管河間、京城哪一邊出面反悔,甚至都不用做什么解釋,便能把他同沈念禾之間的關聯割斷掉。
裴家小門小戶的,經不起折騰,也扛不住什么風浪,莫說此時沒有結親,便是已經成了真夫妻,想要合離,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他如果出面強留沈念禾,一來名不正言不順,二來很有可能賣力不討好——如果這一位將來后悔了怎么辦?
畢竟裴家早已落魄,自己未必能有出頭之日,跟在宣縣,就算不嫁進裴家,由他幫著擇婿,很可能也只能找個只有人品靠得住,條件十分尋常的。
而沈、馮兩家仍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是他們出面幫忙說親,自然各有各的優勢。
往后她見得少時手帕交,那些個不是嫁與豪富,就是入得名門,心中又會怎么想?會不會怪自己攔著她去過好日子?外人又會怎么看?難說不會覺得裴家趁人之危,拿著雞毛當令箭。
如果此事發生在沈念禾剛來的時候,裴繼安并不會說太多,只把利弊擺出來,由她自己去選。
可眼下兩家做一家,已經同吃同住了數十天,這小傻子一片赤誠,家傳孤本都拿出來給“裴三哥去印”,還要自己跑去買了各色紙、墨回來,一色一色去試,又認真在想書冊中的排版、樣式,只差把心肝脾肺都掏出來補貼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裴繼安自然也不例外,一時之間,竟是有些割舍不下——如果任由旁人將這蠢貨接走,怕是被吃干抹凈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況且當真落了個不好的下場,給嬸娘曉得了,定是會長吁短嘆,在他耳邊念叨不休的!
裴繼安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細細分析一通——沈、馮兩家亂得很,憑他口才,不需要添油加醋,想來已經足夠把一個姑娘家嚇退了。
他心中還在構思言辭,對面沈念禾已經面露猶豫之色,過了好一會,復才低聲問道“我是不是給三哥添麻煩了?”
沈念禾哪里猜得到裴繼安這七拐八拐的心思。
她聽得對方問話,心中猛然醒得過來。
君子也有君子的不好。
這裴三怕不是覺得裴家窮苦,又認為沈、馮兩家富貴,覺得人要往高處走,好心辦得壞事,想勸自己忍一時難,選一家跟著走罷?
這如何了得!
這一回是示弱好,還是表明自己不慕榮華的好?
無論怎樣,都最好不要讓他曉得兩家很有可能是為了莫須有的錢財來的。
沈念禾想了想,決定兩個法子一起用,當即把聲音放得更小了幾分,道“三哥,我雖然幫不得什么忙,卻不會只白吃白喝的,等到那《杜工部集》印得出來,多少能分幾十貫罷?”
“我今后會曉得儉省,若是在此處礙了事,且等得幾年,叫我積攢些銀錢,自會想辦法搬得出去——那沈家、馮家俱是去不得,我爹當年就是被逼出的河間府,同本家早已水火不容,至于馮家那邊,嬸娘已經同我說了,家風亂得很,進去何如羊入虎口…”
又道“若是養我太費錢…”
裴繼安聽她越說越奇怪,同他設想的反應全然不同,本來預好的勸說之辭早不能再用,一時竟是有些緊張。
這還是怎么回事?
本來只是想表示自己并沒有私心,是去是留,沈家妹妹可以自行決定——雖然她如果選了走,自家定會想方設法勸其回轉心意。
可為什么現在變成好像自己在攆人一般?
他連忙上前一步,按著桌子攔道“我并非這個意思,哪里又會叫你將來搬出去,能長久做一家人住著才好!只是裴家畢竟寒酸…”
沈念禾皺眉道“難道我在三哥眼中,就是那等貪圖富貴之人?”
裴繼安被噎得暗暗叫苦,只得回道“自然不是,然則你畢竟年紀小,許多事情考慮不得那樣周全,往往只憑借一腔…”
沈念禾打斷他道“若我沒記錯,三哥也只比我大四五歲罷了…”
裴繼安無奈道“我雖只比你大幾歲,可自小便在外頭自己掙飯吃,哪里能一樣?”
沈念禾便道“三哥從前那樣小便能掙飯吃,而今我年齡這樣長了,反而還要靠著名聲極差的怨門過活?”
裴繼安說一句,沈念禾回一句,倒是把他襯得好似杞人憂天一般。
“我在家中住得十分自在,嬸娘疼我,三哥也對我極好,謝二哥上回還送我胭脂…”沈念禾低聲道,“若是三哥強要我自另兩家中擇一家跟著去,誰曉得旁人會怎么待我,若是受了欺負,還能找誰去說?”
沈念禾語氣中的委屈真得不得了,聽得裴繼安實在自責。
——何苦來著,對著這樣一個姑娘家還要耍心眼,而今倒是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要怎么哄才好?
他又想要表明心思,偏生原本那想法狡猾得很,哪里好解釋,只好認錯道“是我想得左了,本以為忍得一時,將來你自沈、裴兩家發嫁,門當戶對,自然要比在宣縣出路更好…”
沈念禾搖頭道“嫁人又不是嫁給門戶…高門也有敗類,惡土卻有芳草,只要品行好,門第又有什么關系——況且而今就說嫁人的事情,太操之過急了罷?誰曉得將來三哥不能脫穎而出?屆時再幫我尋親,豈不比那些個只會做面上功夫的上心?”
她不過敷衍而已,裴繼安卻是已經聽得當了真。
朝堂之事,瞬息萬變,裴家究竟還有沒有出頭之日,他并沒有多少把握,不過如果只是給沈念禾尋一個人品可靠的丈夫,又不要求門第的話,他自負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不過沈家妹妹還是太單純了,嫁給不嫁給門戶,怎能保證生活?難道當真要吃糠咽菜不成?
想到此處,裴繼安看向沈念禾的目光里都多了幾分復雜。
人是個好的,只是腦子時而聰明,時而糊涂。
旁人都曉得要算得清楚些,最好走一步,看十步,有機會回得高門,多少苦都肯吃的。
這一位倒好,走一步就只曉得看一步,教她看三步,她還要嫌路遠,待在窮人家就不想走了!
今后遇得事情,還是自己幫著多擔待幾分算了。
至于河間并京城來的那兩家惹事的,雖都是豪強,畢竟也只過江龍,人生地不熟的,想要糊弄走,他倒也不是沒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