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如山岳的金城內,聚將的鼓聲,像是六月急促的悶雷。
一聲接著一聲,整個金城的氛圍忽然間變得壓抑緊張了起來。
有些昏暗的大殿內,長著三足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燒著木柴,還有幾根骨頭。
柔順的熊皮鋪就的榻上,微瞇著眼的韓遂著甲斜臥著。
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還如三十多歲一般,只有鬢邊那幾縷花白的頭發,證明著他的年紀。
在他的懷中,一名正值妙齡的胡女,身披輕絲,體態嬌媚。時不時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也不知是故作姿態,還是真的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殿中躬身站立的數人,皆低頭瞅著自己的腳面,不是不敢去看,實在是這樣的一幕太不好意思看。
這般媚態十足的胡女,大多人都想多看一眼,但都怕自己項上這顆腦袋不保。
“蓋勛,這老家伙,終究還是按耐不住了。本將軍依稀還記得幾年前,他站在冀縣的城頭,手握一把破劍,對我等破口大罵。那時,我與邊將軍竟還聽了他的話,心生對朝廷的愧疚。如今想來,簡直——愚不可及!”
韓遂像是念經一般,瞇著眼睛慢悠悠的說著,及至最后幾個字,他猛然翻身而起,瞪直了的雙眼中滿是怒火。
追悔莫及的怒火!
原隴西太守李參站了出來,微微抬頭,目光自那名微光乍泄的胡女身上一掃而過,落在了韓遂的身上,開口說道:“今日當是主公一雪前恥之時!于這冰天雪地里行軍打仗,蓋勛該是老糊涂了。我等只消堅守城墻,他蓋勛便無可奈何。待他糧草耗盡,兵困馬乏,只需一將率千人掩殺而出,便可砍了蓋勛那顆項上老頭顱。”
韓遂看向了李相如,問道:“相如深有謀略,但這番話,讓我很懷疑…你是否有所他圖?”
李相如嚇了一跳,慌忙伏倒在地,連忙說道:“主公實在是錯怪下臣了,便是那升斗小民,也知道如此寒冬臘月的時節,不宜動兵。他蓋勛如此逆天而為,豈不是老糊涂了?”
韓遂怪笑了兩聲,環視諸將振聲說道:“在這涼州,爾等可將任何人看作螻蟻,但唯獨蓋勛不行,絕不能低估了這個老賊子。他偏偏選在此時出兵,必有所依仗,難道他不知道這時節不宜動兵嗎?”
“主公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李相如俯首連忙說道。
他推翻自己的說法,只是韓遂變換一個表情的功夫。
在這帶刀的朝會上,李相如已學到了保命的精髓。
“候選,探清楚蓋老賊的虛實,增派兵力,加強城防。”韓遂點了候選,下了命令。
“喏!”候選出列,應和一聲,快速離了殿。
把玩著胡女青蔥般白皙的手指,韓遂琢磨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我這做兄長的被人圍攻了,我那異姓兄弟,應當不會見死不救吧?來人,派人快馬出城,請馬騰所部速來增援。”
“喏!”
親兵領了韓遂的命令,便迅速下去執行了,甲革碰撞的嘩啦聲,一路響到了殿外。
原酒泉太守黃衍站出來問道:“主公可是打算一石二鳥?”
“我沒你想的那么深奧,不過,你這一問倒是提醒本將軍了。我這兄弟做人可不厚道,悄無聲息的吞了我半郡之地,我若不還之以牙,倒顯得我太仁慈了。你們倒是說說,我會是那慈善之人嗎?”韓遂靈光一閃,獰笑這問眾人。
但他這個問題,卻是難住了殿中一堆武將、謀士。
稱他仁慈,好像他說這話的本意,就是不想承認自己仁慈。
說他不仁慈,這可就是擺明了的罵人了。
“將軍于內仁慈,于外殘忍,也是為了治下之民,能享安樂太平。”李相如一臉笑意的說道。
韓遂伸手一指李相如,哈哈大笑了起來,“還是相如深謀遠慮,會說話,知本將軍所想。”
李相如帶著一臉的媚笑,悄悄摸了一把額頭的汗。
“主公,蓋勛于關前叫陣,當如何處置?”程銀問道,“不若讓末將帶人殺將出去,末將保證定當砍了那老伙的狗頭,且看他有幾分狗膽!”
韓遂抬手制止了程銀,說道:“改改你這魯莽好戰的毛病,先不著急,晾他一晾。相如說的沒有錯,在這冰天雪地里動兵,我倒要看看這老賊有幾分本事,又到底有什么依仗。”
程銀瞥了一眼李相如,不太情愿的應了一聲喏,退了下去。
持續了半日的鵝毛大雪,將整個天地渲染成了銀妝素裹。
一眼望去,最為醒目的依舊是眼前這座高大的金城關。
自敦煌郡而來的士兵們,縮在營帳中,正在烤著羊肉,用的是劉云教給他們的秘法。
香氣四溢的軍營,看起來不像是來打仗的,更像是來野炊來了。
穿的暖融融的,吃的還是羊肉,這讓士兵們覺得如今的日子,簡直像是一場夢。
這也絕對是他們從軍生涯中,最不可思議的一遭。
劉云在嘗試著做蒸餾酒,這種度數極低的黃酒,在這寒冰天氣里,不但起不到暖身的作用,喝一口反而讓人愈發的寒冷。
白酒,才是他娘的寒冬必備。
蓋勛頂著一身的風雪,大步進了營帳。
拍打了兩下落在身上的雪花,坐在火盆邊,摘下了手套,一邊烤著火,蓋勛一邊對劉云說道:“韓遂的探馬出去了,奔南邊去了,跟你猜的差不多,應該是找馬騰要援兵去了。”
劉云從支起來的木架中取下頭盔,吩咐士兵擱到外面的雪地里,這才對蓋勛說道:“我們還沒有動一兵一卒,他就已經開始求援了?韓遂如果不是在裝慫,就是另有打算。”
“我倒覺得他肯定另有打算,我與韓遂之間的交鋒次數并不少。幾年前冀縣一役,我就看出來,此人非同小可。這才短短幾年時間,他已吞并了涼州半壁江山。若不是此人心胸狹隘,和馬騰等人有了嫌隙,如今的涼州恐怕早已是他一人的天下,更是一座銅墻鐵壁了。”蓋勛于火上搓著雙手,說道。
劉云起身端詳著經過蓋勛的重新布置,而清晰了不少的沙盤,說道:“若馬騰當真出兵,隴西到此,連一日時間都用不到,到時候我們便會處于雙方的夾擊之下。不管韓遂對馬騰打的是什么注意,我們都是首當其沖的。”
蓋勛點了點頭,起身到了沙盤前,說道:“王治此時在榆中,韓遂部下大將馬玩亦屯守此地,據傳領兵過萬人。”
“金城、榆中,本互為犄角,韓遂不動馬玩,卻派人求援馬超。這人像是知道我們內心所想一般,還真是神奇了。”劉云笑著說道。
對此,他并沒有感覺到過分的壓力,起碼到目前為止,一切還在他的預想范圍之內。
蓋勛說道:“或許,韓遂與我們想的是一樣的,都在惦念著隴西之地。”
“那這老家伙,看來是打算拿我們當誘餌了。蓋老啊!這混賬這是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啊。”劉云故意嚷道,這個誘餌,其實他還是比較樂意做的。
輕敵,這是韓遂一個非常優秀的品格,劉云非常鼓勵他繼續發揚光大。
蓋勛的神色多少有些凝重,他說道:“主公,依我之見,我們還是應當留一個后手。三方夾擊,前路頗為兇險。”
“攻城!即刻攻城!”劉云抬起頭來,忽然說道。
蓋勛怔了一下,側頭看著劉云,神色間有些迷茫。
劉云解釋道:“若我們不真的攻城,拿出誓要拿下金城的勢頭,恐韓遂會認為我們另有所圖。我們能大概猜到他的意圖,至于我們的意圖,就讓他先猜著去吧。若不把他逼急了,馬騰估計也不會派兵前來,也不打可能給我把隴西讓出來。”
“那榆中當如何?”蓋勛問著,也同時在思慮劉云的這個計策。
本來的計劃中,只是故布疑陣在金城關前,目的實則是隴西,壓根就沒想著真正的攻打金城。拿八千人攻打不知道屯了幾萬人的金城,真像蚍蜉撼大樹。
“攻!讓他首尾不得相顧。”劉云振聲說道。
蓋勛始終覺得有些問題,便勸道:“主公,如此以來,我等尚不如直接殺向隴西?何必在此浪費兵力?”
“只是做做樣子,沒說要真打,但要做出真要打的樣子來!”劉云解釋道,他說了這半天,蓋勛似乎并沒有全然理解他的意思。
蓋勛猛的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即刻攻城!”
隨著劉云的軍令下達,正好已吃飽喝足的士兵,迅速集結。
崢嶸的號角,帶著鐵馬金戈的殺氣,自營地之中響了起來,回蕩四野之地。
十架云梯車被迅速架了起來,洶涌燃燒著的巨大火盆,被士兵搬出了營帳。
蓋勛一馬當先,凝視著近在眼前的巍峨城樓,緩緩舉起了手中長刀。
“放箭!”
洶涌燃燒著的箭矢,猶如一塊通紅的幕布,飛上了金城城頭。
戰火,在猝不及防間便蔓延了開來。
敵軍列陣攻城的消息,尚未傳進韓遂的耳中,戰爭便開始了。
沒有叫陣,沒有一切虛而不實的東西,開場便是真刀真槍。
就在前一刻,城頭上的士兵,明明還聞到了來自敵軍營地里那醉人的肉香。
可下一刻,致命的火箭便飛上了城頭。
干燥了一整個秋日的城樓,遇火便連綿起了一片的洶涌大火。
候選急急忙忙的沖上了城墻,坐鎮指揮。
避過了敦煌軍的第一波箭雨,候選立即下令弓箭手回擊。
“結陣!”
看見城頭上豎出來的一枝枝箭矢,蓋勛猛的大吼了一聲。
手持巨盾的士兵,迅速靠攏,將弓弩手保護在了中間,形成了一個如同王八一般的殼子。
裹挾著疾風而來的箭矢,在盾牌之上砸出了咚咚的巨響。
即便是這樣的嚴防死守,還是免不了有士兵中箭。
一人倒地,后面立刻便有人補了上去。
就這個陣型,蓋勛帶領他們反反復復不知道練了多少遍。
在這樣激烈的戰場上,幾個人的死傷,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若想贏得一場戰爭的勝利,死人的代價是必須的。
城頭一波箭雨過后,蓋勛命人迅速收撿箭矢,并在極短的時間內,再次制作成了火箭。
劉云也在戰場上,不過,他在大后方老老實實的呆著。
不是他怕死,而是這樣的戰斗,他上去沒有任何卵用,反而還得眾將士保護著他。
看著雙方你來我往的互射,劉云越發覺得大炮的重要性了。
不需要有多好,明時那種紅夷大炮,就完全足夠。
只要有那玩意兒在手,勝利絕對是壓倒性的,往死里虐敵人就完了。
回到漢陽,就得把這事情提上日程,老子要虐了三國。
劉云想著想著,忽然就激動了起來!
對了,還得有軍醫。
在這些人的眼中,打仗死人天經地義,可他不同。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手下士兵死去,必要的醫療保障,是一定要有的。
事實證明,問題都是在實踐中發現的。
就這些問題,講實在的,劉云之前壓根就沒有想到過。
“鳴金收兵!”
劉云看著打的也差不多了,對身邊的親兵喊了一聲。
鉦聲響起,你來我往打的正酣的敦煌軍,迅速后撤,脫離了箭矢的傷害范圍。
“主公,為何鳴金收兵?”蓋勛策馬到了劉云跟前,問道。
劉云伸手指了指城頭上,說道:“他們加派了兵力,給他們吃點苦頭就成了,真正的戰斗,在晚上。”
蓋勛定睛看了劉云一會兒,忽然問道:“主公是不想和他們硬碰硬?”
“若能以巧力獲勝,又何必白白犧牲這么多將士的性命?我們的目的,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真的要拿下金城。”劉云笑著,眉眼瞇成了一彎月牙。
蓋勛低頭,若有所思的想了半晌,大喝了一聲,“收兵!”
當程銀帶著援兵沖上城頭的時候,看到的只是凌亂的戰場和被火燒成一半的城樓。
坍塌的柱子橫在城墻上,燒黑的瓦礫擁塞了可容納兩架馬車通行的城墻。
中箭士兵的喊叫聲,像是九層地下鬼魅的張牙舞爪,從四處傳來。
而城墻之下,早已不見了敦煌軍的蹤影,他們已經拔營了。
“快,將此地清理開來!”程銀扯著嗓子大喊道。
衣袍被燒成襤褸的候選,帶著一腔的怨氣,大步走了過來,猛的一把揪住了程銀的衣襟,大吼道:“為何此時方到?”
程銀被喝問了個懵比,愣了片刻,猛的一把甩開了候選的手。
“候選,你什么意思?怪我貽誤戰機?!”程銀瞪直了眼睛,口中噴著酒氣大吼道。
當傳令兵急匆匆沖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吃晚飯,主公吩咐不可妄動,那這飯總該吃吧。
候選怒睜著泛紅的眼睛,吼道:“難道不是嗎?老子損失了數百人,數百人!”
程銀也毫不退讓,冷笑了一聲,說道:“候選,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你這打了多久?老子得到消息,扔下晚飯急匆匆就帶人過來了,然后就已經結束了!而你,很顯然,還是慘敗!”
候選緩緩平靜了躁怒的心情,長吁了一口氣,說道:“他們來的太迅速,在我們猝不及防間就架起了云梯車,接連幾輪火箭!”
看候選的態度好了下來,程銀也沒有大吼大叫,平靜說道:“故布疑兵而已,想拿個小便宜就走,還真當我等都是死人了。我這便去向主公請令,殺將出去,滅了這幫狗賊!”
將營地后撤了十里之后,劉云即刻下令派出了兩隊哨探。
一隊,縱深到了往南三十里,注意榆中方向的動靜。
一隊,時刻緊盯金城的動靜。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終于在黃昏時分,露出了一縷光輝,但也到了暮色的邊緣。
“報!”
哨探的喊聲,帶著急促,沖進了中軍大帳。
“報,城中忽然殺出一隊人馬,直奔我軍大營而來,約三千騎。”
哨探伏倒在地,用最快的語速喊道。
正在嘗試新酒的蓋勛,揮手打發了哨探,對劉云問道:“你如何料到他們一定會有所動作的?”
“蓋老,您這話說的就很沒有大將軍的水平。試想一下,我打了你一拳,你難道會忍氣吞聲,不聞不問?如果是那樣,那我肯定會接二連二的捶你,直到弄死你。”劉云笑著說道。
蓋勛喝了一口酒,被辣的一陣咳嗽,笑著說道:“那可未必,以我的做法,我肯定不會在不確定你實力的時候還手。我會找個穩妥的時機,殺了你!”
劉云哈哈笑了起來,“看來,蓋老和我想到一處去了!但一般人,肯定會這么做。既然這三千軍已經出了城,那就別讓他們回去了。”
蓋勛森然一笑,起身拿上彎刀,出了中軍大帳。
臨出帳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了腳步,說道:“你這是一招險棋,當真要如此做?我可不想剛剛投靠到你的麾下,轉眼就沒了主公。”
“放心,我沒有那么容易死!”劉云微笑著說道。
三國演義看了許多遍,那里面有一招空帳計,諸葛亮用過好幾次,劉云就一直挺好奇。
所以,他決定今天也給韓遂展示一下,蜀漢未來大軍師的拿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