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荀彧也只能嘆一聲伴君如伴虎,只是這只猛虎比起自己的同類要溫和許多。
劉備好似猜到了荀彧在想什么,呵呵笑道:“文若想必是在感慨伴君如伴虎和君心難測?”
見荀彧一時不答,劉備也不在意,自顧自的道:“與其說是君心難測,倒不如說是文若不敢去測。當天下人都認為‘君’不可測時,自然會憑空生出不必要的畏懼之心。
究其根本,君亦是人,一個身份并不能讓孤的智慧勝過文若,只是文若憚于權力與地位而束手束腳罷了。可若是孤承諾,永不因言加罪,又如何?”
荀彧終于開口道:“君心不可測,既是對君王好,也是為社稷好。君心可測,則小人亦得幸于君。”
“沒有別人了。”劉備笑道:“明遠、云長、益德、憲和、公達、文若、公與、長文,僅你們幾人,唯有你們,可在孤以及后世之君面前暢所欲言。既是為了你們,也是為了社稷。”
荀彧一怔,沉吟道:“看來這是大王的答案?”
“是啊,既然文若擔心后世之君不受制約,以至乾綱獨斷。那就由孤來添上這把鎖。將來三省兩院,你為尚書令,明遠為中書令,公與和公達為門下左右侍中,憲和、元皓為御史院左右都御史,長文為大理院正,你們便是第一批政事堂宰相。
而以此為循例,政事堂宰相不可因言獲罪,或許仍然無法杜絕后世之君鉆空子的行為,但也算是有所交代了,文若以為如何?”
荀彧手有些抖,澀聲問道:“大王竟能做到這一步?”
君王愿意自加束縛,甚至延及后世子孫,這當真是荀彧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劉備苦笑道:“也唯有此時此刻盡快將此事定下來,才不會再生變數啊。數年之變,物是人非,孤實在不敢保證有朝一日走到那一步,還能不能下這個決定。
但明遠說的沒錯,對君王的制約應該來自制度,而非是養出對手來空耗人力物力。他反對士族糾合起來與君王,與朝廷抗衡,但也認為朝廷上應該有辦法對君王施加一定的約束。
而當這辦法來自先代君王的時候,則朝廷的大義也不會被不肖子孫動搖。”
荀彧默默的點頭,自己上鎖,總比被別人逼著束手束腳來的好,但有多少人能夠以大決心自縛手腳呢?
“所以,李明遠是想以此告訴臣,他并非沒考慮過約束皇權?”
“是啊,他只是權衡輕重后,選擇了對天下最好的方式。至少在他看來,以士人團體來制約君王,換來的只有膨脹的地方勢力,以至中央政令不行。張儉之事便是最佳之例,姑且不論張儉是否該抓該殺,當朝廷下發通緝令后,竟然能讓張儉從中原一路北逃到河朔,這是何等諷刺之事。
天下士族,紛紛以違背朝廷之令為榮,朝廷權威何在?更何況黨錮之事雖然有宦官借機報復的因素,但起因難道不是那位‘天下楷模’公然違背大赦令,殺死了天子赦免之人,才惹得孝桓皇帝大怒?規矩是士人們定下的,包括大赦在內的這些規矩都是,可士人卻又能隨意將之踐踏,秉之以大義之名,這又是為何?”
劉備一轉攻勢,將話題帶到了士人囂張跋扈這一點上,讓荀彧頗有些不悅:“張成借大赦蓄意殺人避罪,若不將其誅殺,屆時人人效仿,必將天下大亂!”
第一次黨錮之禍的起因,便是河內人張成交通宦官,得到了即將大赦的消息,然后趁機教唆自己兒子殺人,通過大赦令免罪。
司隸校尉李膺李元禮,人稱“天下楷模”,素來嫉惡如仇,知曉內情后怒發沖冠,公然違背桓帝的大赦令,處死了張成之子,也因此觸怒了桓帝。
在此之前,宦官與士人爭斗時,桓帝事實上是稍稍偏向于士人的,并沒有一味地偏袒宦官,可此事一發,再加上太尉陳蕃緊接著拒接詔書,不愿逮捕李膺、陳寔、杜密等人,更讓桓帝怒火中燒,由此釀成了第一次黨錮之禍。
若拋開朝廷制度,李膺所為毫無疑問是大快人心的,殺人償命,這是最樸素的道理。
可朝廷制度在那,大赦令本就是為了彰顯君王仁厚的政令,李膺卻公然違反,不啻于狠狠抽了桓帝一巴掌。既壞了制度,亦觸怒龍顏。
“這就是問題所在。”劉備毫不相讓的道:“若李膺是一介匹夫游俠,路見不平之下殺張成之子以慰亡魂,這是堪比春秋義士的壯舉。
可他李元禮不是游俠!是士林魁首!是天下楷模!是天下千千萬萬讀書人心中的榜樣!是位列‘三獨坐’的朝廷重臣!作為朝廷重臣,遇到這種事,難道不該是想辦法溝通君王,找到張成和宦官勾連的證據?從制度上進行彌補,以防再出現問題。
天子容不得士人藐視皇權,難道就能容忍被宦官玩弄?李元禮選擇了對他來說最痛快,也是最簡單的做法,為踐行他心中的‘義’而藐視朝廷法度,殺雞儆猴?告訴天下人,官員可以在‘有必要’的時候無視法紀?他痛快為之,卻給天下遺禍無窮!
文若,朝廷大臣,行事卻目無法紀,可否?”
荀彧瞠目結舌,他確實沒有從這方面考慮過問題,近幾十年來,士林之人無不以李膺、張儉等人為楷模,對其當年“壯舉”皆持肯定之見,就算荀彧天資聰穎,大環境影響之下,也并不覺得李膺所為有什么不妥。
但劉備今天一番詰問,倒是讓荀彧陷入沉思,身為朝廷重臣的李膺,一時義憤之下做了一件道德無礙,讓人拍手稱快,卻有違法紀之事,以至于引發了延綿近二十載的黨錮,讓宦官猖獗了二十年,這當真值得嗎?對嗎?
雖然荀彧不明白什么是程序正義,什么是結果正義,但他確實開始思考,士林二十年來的風氣是不是有問題。讓漢王朝元氣大傷的黨錮慘劇,當真盡是桓靈與宦官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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