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六月初七,雒陽南宮嘉德殿,已是子時,夜深人靜,嘉德殿四周卻仍有衛士嚴防死守,不敢怠慢。只因其內所居之人干系太大。
永樂太后,即漢靈帝之母,解瀆亭侯劉萇之妻董氏,大漢朝曾經最顯貴的人之一,如今卻坐囚深宮,不得離宮半步。
而此時,宮外的衛士卻不知已有一人避開了重重防衛,已經跪在了嘉德殿內。床榻前有簾幕遮掩,只能隱隱看見一道人影,這人卻毫不在乎的對著簾幕輕輕啜泣,帶著哭腔低聲道:“太皇太后,奴婢來看您了。”
殿內沉默了許久,簾幕后響起一道嘶啞的聲音,尖利而怨毒:“權傾朝野,諂媚新帝的十常侍之首的張侯,怎么會有空閑來看我這老婆子,是來看笑話的?還是來送我上路的?”
跪著的人正是十常侍之首的張讓,聞聽董太后之言,張讓一副慌了神的樣子,膝蓋使勁往前跪了幾步,顫聲道:“奴婢本是念著史侯為先帝嫡長子,先帝既未明旨廢除,奴婢自然不敢妄談廢立,奴婢絕無半分不忠之念,還望太皇太后明察啊。”
史侯,即新帝劉辯,漢靈帝之前有過數子,全部夭折。何太后擔心劉辯安危,聽聞道士史子眇道法精深,神通廣大,便將劉辯寄養在史子眇家中,并嚴禁稱呼劉辯本名,俱以“史侯”呼之。
“嫡長子,好一個嫡長子!其他的孩子都被害死了,他自然就成了嫡長子!”永樂太后聞言更是怒火中燒,怨毒難抑。
張讓默然,何太后確實不是善類,確切的說住在宮里的沒一個善茬,渤海王劉協的生母王美人便是被何太后毒死,若非劉協后來被靈帝寄養于董太后處,恐怕也難逃毒手。那女人沒什么大局觀,大事面前優柔寡斷,但確實是心狠手辣。
可靈帝其他的孩子夭折時,何氏還不過只是一名掖庭宮女,甚至還沒入宮,怎么可能害死皇子,董太后明顯已經神志不清,只剩滿腔仇恨了。
“怎么,張侯覺得那賤人無辜?”冷冷而嘶啞的聲音傳來,張讓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連忙道:“回稟太皇太后,奴婢只是驚恐于何氏的冷酷殘忍。太皇太后所言不差,何氏兄妹全都是人面獸心之徒,當年奴婢等人便是被他們蒙蔽,才會在先帝面前為其開脫罪責,如今思之,奴婢真是罪該萬死,愧對先帝啊。”
“沒錯!你們十常侍個個該殺,都是你們敗掉了大漢的江山,還蒙蔽先帝。宏兒當初已經準備廢掉那賤人,卻聽信你們的讒言而心慈手軟,鑄下大錯。宏兒死后,爾等又諂媚何氏,擁立劉辨,實在是罪大惡極!”董氏怒聲痛罵,險些壓制不住聲音。
張讓不敢反駁,只是連連叩首請罪,心中卻是一陣痛罵:
“先帝貪財成性,賣官鬻爵的性子難道是我們養成的?還不都是你這死老婆子貪財成性,蠱惑先帝賣官求貨,自納金錢,以至于讓年幼的先帝養成了惡習,這時候卻將罪名都栽給我們?”
好在一通發泄讓董氏心氣順了不少,過了半晌,聲音稍顯平和的道:“說吧,你這賤婢來找吾有什么要緊事?”
“回稟太皇太后,奴婢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大漢江山,還有渤海王,都危在旦夕了!”張讓“咚咚咚”的連續叩首,額頭一片青紫,淚流滿面的說道。
“你說什么?協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賤人要害協兒?”驚恐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
張讓暗自鄙夷,繼續帶著哭腔道:“奴婢等人殫精竭慮,日夜在何氏面前訴苦,喚起其良知,已然略有成效,何氏決定不再傷害渤海王。但…但何進那該死的屠夫,他竟然違逆何太后之意,一心要將渤海王鏟除,更不惜召集天下兵馬入京,其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恐怕就是下一個王莽啊!屆時大漢社稷危矣,渤海王危矣!”
“何!遂!高!”董氏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了何進的名字,一副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的樣子。
“太皇太后,如今天下士人全都大多依附何進,已成大勢,連何太后都壓制不住他了。如今他忌憚何車騎,為了實現其野心,不惜調動天下兵馬,奴婢等人實在難以阻止他啊!只恐大兵壓境,何太后迫于壓力也不得不廢殺渤海王,甚至連陛下恐怕都難以幸免。屆時,先帝恐怕真的要斷了香火啊!”聲音悲切難抑,聞之令人心傷。
而董氏卻沒有接話,大殿一時陷入了難言的寂靜,張讓不由得背心開始冒起冷汗,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董氏冷冷的聲音傳來:“恐怕到時候第一個死的,應該是你這賤婢吧。”
這死老婆子還沒傻啊,張讓舒了口氣,沒傻也行,換種應對方式好了。
“回稟太皇太后,奴婢自然是怕死的,但是之前所言沒有半句虛言,一旦讓何進攜大勢威壓何氏,渤海王恐怕真的難以幸免,還望太皇太后明察。”張讓也不叩首了,很光棍的坦然說道。
他所言確實有理,何進大兵壓境,誅殺了十常侍后真的能滿足嗎?誰敢保證?到時候渤海王劉協就是何屠夫案板上的肉,想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
董氏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張讓如今確實和渤海王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損俱損。
沉默了一會兒,董氏無奈的說道:“重兒已經被何進那廝謀害,如今吾不過是一個坐困深宮的糟老婆子,連你們十常侍都阻止不了何進,吾又能做些什么?”
張讓身子一緊,遲疑了一會兒,咬緊牙關道:“太皇太后您的身份,還有…您的命!”
一陣風卷過,榻前的簾幕被掀起一角,隱隱可見里面的老婦人蒼白的臉色,氣氛卻是更加陰森了。
“此…此言何意啊?”董氏哆嗦著問道。
“袁、楊這些官宦士族自不用說,他們內里是不在乎什么大義的。但是天下還有眾多的經學士族,如潁川荀氏等等,這些人素來注重名望和道德,假如何進有了謀害太皇太后的嫌疑,這些偽君子為了自己的名聲,必然會疏遠何進,大大削弱何進的力量,從而爭取時間。”張讓的聲音仿佛從九幽傳來一般,冰冷而不帶感情。
董氏不由得身子一抖,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命還能有這種用法。默然了半晌,艱澀的問道:“自殺還是謀害,自然能有所驗斷,焉能栽贓給何氏?”
“服毒而死,誰又能肯定不是何進下的毒呢?”張讓從袖袍中摸出一個小瓶,放在榻前,然后躬身后退,待到要出殿門,幽幽的說道:“渤海王的性命,董驃騎的仇恨,太皇太后被折辱之恥,請太皇太后自下決斷,奴婢告退。”
嘉德殿恢復了寂靜,然而榻上的老婦人卻心緒難寧,一直到了卯時,尚書臺的公雞開始鳴叫,她才恍然驚醒。
一只干枯老朽的手掌緩緩伸出簾幕,摸索著握起了小瓶。剛剛舉到半空,手臂無力的滑落,小瓶也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粉碎。
辰時一刻,負責送早膳的宮女驚慌的失手打翻早膳,湯水流了一地。她慌慌張張的沖出殿門,驚叫道:“太皇太后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