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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諸緣因果,有福之僧

  隕仙林中,大楚國師梵師覺忽而身形一晃,化作泡影消失。

  沒有絲毫思考的余地,化虹而走的姜望,陡然折空又追去——

  天穹有一道茫茫的虛白,非洞真不可察,非衍道不能見。細看其間有微塵,復而察之,一粒塵是一世界!起伏恍惚,光怪陸離。

  這是斜貫神陸的時空漣漪!彰顯出此世所不能容納的、超出現世極限的力量。

  超脫者的力量在現世穿行,這無垠的世界也有了邊界,力量層次即是邊界。僅以一滴水珠掠空,尾跡都是現世的傷痕!

  這絕不是現世極限之下所能窺伺的偉力。

  但這線青虹橫貫虛白中!

  以貼近現世極限的姿態,在那動搖力量邊界的漣漪里穿行。為它所傷,隨它而走,如離弦之箭將射日,一頭扎向不可知的未來!

  整座隕仙林,一再地震動。

  熊咨度身上還穿著甲,頭上還頂著其父為他所戴的平天冠,提著那柄赤凰帝劍,便要隨之而起——

  “不可!”

  一縷垂發霜白,落在左囂額前,這位國公也就這樣攔在新君身前。

  按理說新君登基,一開始要做的事,無論什么事,朝野都應該支持,因為這是初步確立權威的時刻,反對往往等同于挑戰。

  但左囂還是將皇帝擋住了:“君王天下貴重之體,不可輕出——老臣愿替天子征,要么帶回國師,要么與國師同陷。”

  國師肯定不能不管,哪怕只是因為姜望,他也非去不可。但作為大楚淮國公,他又必須先攔住皇帝——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他已歷三朝而柱國,他的兒媳婦是新君的親姑姑,他的兩個親孫兒都和新君自小要好,表哥來表哥去。他來攔新帝,親可見親,理可見理。

  “我父才授國柄,祂便擄走國師,國師天下名,此系國家之顏面!”熊咨度已是怒不可遏,但眼睛出奇的平靜,那是一種決心已下的憤怒,而不是憤怒推動的決心:“祂要打朕的臉,朕豈能避祂?此戰當征,不惜國勢!”

  淮國公的意思很明顯,新君登基,尚未能真正統御國勢,離境難以展現超脫戰力——說真的,新君在酆都鬼獄關了十年,對國勢調度是否還熟悉都兩說。再怎么天縱之才,也需要時間磨合,需要時間適應!

  國家的尊嚴當然需要維護。但在這種情況下,新君是否御駕親征,其實并不影響結果。他這個大楚國公自去,意義差不多,作用也對等。

  安國公伍照昌這時候落在章華臺上,溝通了十二樞官,猛然睜開眼睛!

  章華臺一時輝耀,光照其身。在隕仙林的高空,遽然升起一只足有萬丈高大的鬼神面具,如活物般咧嘴狂呼——其聲自是不聞于耳。

  便這一眼之后,伍照昌道:“地藏鎖國師往東海,中央天子、東天子正在圍攻祂——不知為何,這場廝殺沒有遮掩戰場,齊國也沒有對我們封鎖此戰情報。”

  話說著,他頓止當場。

  這是邀請!

  大楚國柄交替,景天子和齊天子圍攻地藏之余,要順便看一看新君的成色。

  “陛下執國柄于當日,履至尊在今朝。當務之急,是返回郢城,坐鎮皇極殿,正四時之序,告祖宗之廟,安天下之心。”左囂急著要走,匆匆一禮:“老朽代國而爭,當盡老壽,必不使大楚失儀!”

  說罷便拔身而起,追入那虛白之中。

  但聞甲葉一響,卻見新君隨身而至!

  他張了張嘴,熊咨度豎掌攔之:“淮國公為天下計,朕豈不知?朕更相信國公之勇略、智慧,足彰大楚國格。然而國師東陷,兩帝春獵,朕不去,便是失儀!”

  “地藏中央逃禪,景天子征之。地藏竄至東海,齊天子伐之。地藏擄走楚國師,楚天子忍之——景書齊書當有一筆!天下皆知朕之怯也,大楚史官雖世祿而難為朕圓!”

  “勿復言,今日不敢面對他們,他日何以同他們爭六合!”

  “朕少些年月,遜色修為,不可輸勇氣!”

  左囂想說這樣不妥,這樣不對,想說勇氣也分匹夫之勇和天子之勇——但熊咨度初臨帝位,便為國家尊嚴而戰,這如何不是擔當社稷,天子之勇呢?

  他想說的有很多,這選擇未必最好。

  但姜望毫不猶豫隨著大梁星神參與無名者之戰,難道想過“好與不好”嗎?

  他自己此刻也要追姜望而去,難道有思考“好與不好”的余地嗎?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他只道:“陛下出征,怎能無天子儀仗,怎可無大軍隨行?”

  “朕未能鼓超脫之力,帶兵無用,徒傷將士。”熊咨度隨手將平天冠一扯,拎在手上,免得不倫不類,倒是陡見了幾分威嚴:“至于儀禮,此冠在手,便是給足他們。”

  他又道:“朕已令安國公監國,若有不測,就把父皇請回來吧——這些老家伙,頗不知羞,不肯讓著朕這個年輕人。”

  說著他哈哈一笑:“惹得朕煩了,撂了這挑子。叫他們老狐貍斗老狐貍,自己玩兒去!那時才知朕這般天真后生的好!”

  其實此行最大的擔心,不僅僅是楚天子面對地藏的危險。危險同時也在東天子和中央天子身上——焉知他們不會順手抹掉一個將來的強敵?都不用出手,只要坐視地藏的某一次進攻,就足夠。

  但熊咨度也已經做好了安排。

  他并不是頭腦一熱輕擲此身,而是天子當國不得不戰。

  地藏把握時機,篤定他不會去,或者說去了也沒有用。而他志在六合,要為六合立勢,反倒非去不可。

  這爽朗的笑容之下,是抱著天子殉國的決心的。

  幸好楚國還有剛剛退位的那一位雄主,可以做回頭的選擇。

  左囂別無他言,只道:“老臣當執旗,為天子儀仗!”

  酒旗飄揚在空中,字形如劍,曰為“白玉京”。

  凰唯真就是在這里,見到了自己的女兒,以及…祝唯我。

  這倆人這兩年去了不少地方,但時常都會來白玉京酒樓住幾天。楓林城沒了,莊國物是人非,這里是祝唯我的家。

  “父親。”凰今默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極罕見地顯出一絲好奇:“你在看什么?”

  那是一卷玄黃色的古老長軸,凰唯真坐在大椅上,施施然將之拉開,正漫不經心地看:“欣賞陳舊的筆觸,過時的文法。”

  祝唯我如今倒是潔面了,梳發凈衣,端的一表人才。坐得非常端正,眼觀鼻,鼻觀心,不問到他的時候,幾乎不說話。

  他雖鋒利絕倫,本心驕傲不減,但面對傳說中的老丈人,也很難不拘謹。

  當然心中也是悄悄地嘀咕。

  超脫共約是誰主筆來著?

  好像是玉京道主…

  “這有什么好看的。”凰今默隨口道。

  “是沒什么好看的。”凰唯真說著便準備簽字,順便瞥了一眼祝唯我。

  祝唯我在山海境里獨自呆了幾年,凰唯真其實對他很熟悉,倒沒什么不滿意的。更何況祂這樣的人,不會覺得自己的滿意有什么屁用。祝唯我又不跟祂過!

  不過看到這么倔這么傲的年輕人,在自己面前拘謹得像個蒙童,倒有幾分可愛在。

  名字寫了一半,祂握著的筆忽然頓住,好看的眉毛略略挑起。

  祂眼中所見的一道空茫虛白、一線憤怒青虹,以及青虹所貫的東海…地藏巨佛,中央天子姬鳳洲,東天子姜述。便如一張畫卷,在凰今默和祝唯我面前展開。

  祝唯我坐時如石塑,炸起一張弓!沒有留下任何話,提槍便已竄出窗外,化流光一閃,消失在天邊。

  凰今默倒不吭聲,只是美眸轉來,看了她爹一眼。

  “哎呀呀。”凰唯真懶散地道:“我也忙碌了這么久,該休息一下了。這可是超脫共約,大家都要簽的…欸——”

  卻見凰今默已掠空而走,自往東海。

  多少年過去了,還是這樣性格。

  凰唯真笑著搖了搖頭,把筆一扔——

  “算了,等會兒再簽。”

  祂走進祂看到的畫面里。

  自天河之中飛濺而出的兩滴水珠,各有緣分。其中一滴飛往西北,珠圓玉潤如美人眨眼,忽閃一次之后,遽然回轉過來!

  以冥冥之中的因果為線,這水珠好似一只釣鉤,甩飛在萬里之外,回收在頃刻之間——

  轟隆隆!

  但見天河水珠在前,濁黃水流在后,在泰山王的頭頂呼嘯而過,驚得他頓止當場,他天生善水,尤其能感受這道濁流的磅礴,尤其驚懼于那恢弘的意義。

  當然他什么都不能影響,只能看著這道濁流貫空而過,直赴冥府。

  滴水苦澀生悲,匯成滔滔濁浪。

  仿佛從虛空拔出一條黃龍!

  黃泉在此!

  地藏推天意如刀,迫殺白骨降世身而未得,深入幽冥大世界黃泉舊址尋跡,又被姬鳳洲和姜述打擾,但黃泉的痕跡,并未真正逃脫祂的眼睛。

  一切都是緣分。

  哪怕是在日月斬衰的現在,也好像仍能感受天意的眷顧。

  雖然白骨可悲的以放逐黃泉的方式,來對抗祂的捕捉。可失主的黃泉卻又恰恰被他人尋得,恰好那人又帶著黃泉,來到了東海!

  冥冥之中豈非天定?

  有了這座黃泉,冥府幾乎完備,關乎輪回的創造,也足以大跨步地向前推進!

  膚淺地說,祂的力量將再一次得到填補!

  黃泉已經有主,但天地之寶,德者居之。永恒之寶,當以永恒把握。不然千百年后,還不知是誰。千百年前,也非其所有。

  此刻地藏一念便釣來,黃龍跨海,濁泉入冥府。

  這一時冥府有四水,一曰天海,二曰東海,三曰黃泉,四曰天河。

  上善若水!

  以地藏佛軀為中樞,這四座意義重大的洪流,分別在祂上下左右。

  上下左右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

  世間萬物,莫不在宇宙之中。

  空間和時間,便容納了世界。

  轟轟轟轟!

  冥府之中,萬物生長。黑色的曼陀羅花已開遍,吞光咽海的幽羅寶樹竟成林。

  一方島礁近乎無限地擴大,從光禿禿一無所有的境況,到凈土輝耀、幽光如海,什么都擁有。

  那閻羅十殿深掩在燦爛佛光中,竟也顯出莫測的神威。

  地藏以意義非凡甚至堪稱偉大的四道洪流,立住了這個宇宙的“宇”字,以人們難以想象的偉力,將這處冥府,開拓成一個真正的世界!

  機緣巧合,繁因系果,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如祂那時對無名者所說——是我意如此!

  祂這樣想,然后就這樣實現。

  景天子傾國而來又怎樣?齊天子苦心積慮又如何?

  沒有人能夠阻止祂對輪回的創造,祂將深刻改變這個世界。

  世尊未竟的理想,只有祂能夠實現!

  祂如此悲憫地看著這一切,看到齊天子的殺意,也注視著凈禮小和尚明亮的眼睛。

  當凈禮被一滴水珠裝載,跨越時空而來,眼前所見便是這樣壯闊的奇觀——

  所有的一切都無比巨大。

  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遼闊但透明的海,得益于過往刻苦的修行,以及借官道而真君的修為,他能夠看透這片海,看到海之外。

  言語無法形容那種壯觀,他看到的一粒沙子都仿佛撼世神山。

  而山外更有山。

  沙外有石,石外有巖,巖外有崖,還有比這些都要高大許多許多倍的巨佛!

  那巨佛正溫暖地注視著他。

  但因為那雙眼睛太過巨大,佛光太過耀眼,他有一種被炙烤的痛灼感!

  佛眸更勝于日輪。

  他看到兩尊天子被佛眸容納,但光彩又透出佛眸來,無法被真正包容。

  海角劍,方天鬼神戟,華光天縱,刺得他的眼睛疼。

  當然他也看到無限擴展的冥府,看到不同于現世的另一種生機勃勃,死意中的波紋萬千,靜水下的波瀾壯闊。

  他似乎看到冥府和現世的界限,恍惚一線之隔——

  黃龍跨海白龍伏。

  冥府外是黃泉,冥府內是天河!

  他砸進了平直如鏡的天河里,炸開了瞬即被凍住的漣漪。

  就這樣沉陷下去。

  在無限下沉的感受里,他感到自己仍然被注視。

  他當然一直睜著他的眼睛,但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清。

  他還記得心中的得意呢,小師弟都看不穿他的偽裝。

  但滔滔天河之水在他眼中呼嘯,無數的因果都斷了線。

  師父有時罵他笨,有時候夸他乖巧。有時抱抱他,有時敲他的光腦殼。

  “師父,師父…”

  他淚流滿面。

  那雙巨大如日輪的佛眸仍然看著他,懷著悲憫和歡喜。

  他好像聽到了慈悲的聲音,通過這雙佛眸來傳遞——

  “真乃有福之僧!”

  “送你一場造化,今便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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