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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立冠似碑

  玄鹿殿里的風都太規矩,卷起書頁一角,但不真的翻過去。

  書頁上平實的幾段文字,牽系著淳于歸的眼角余光——

  “…其首乃懸。時人曰,望之不似昏君。”

  淳于歸見字即知全文,明白這是《秦略》里的篇章。

  《史刀鑿海》是當今天子最常翻閱的一套書。

  至少在淳于歸的視角看來是如此。他進玄鹿殿的次數不多,第一次是神臨初證,和趙玄陽一起。最近幾次,都是在洞真之后。

  但每次來這里,都可以看到這套史書被翻閱的痕跡。

  大抵這般心有乾坤的雄主,都不耐煩那些雜述雜議的歷史評述,他們只看歷史的原樣,而將感受都深藏于圣心。

  《秦略》…

  就像蓬萊島在海外孤懸,也偶爾會展現影響力,鉗制東海。玉京山坐落在西極,本身就承擔著壓制秦國的重任。

  一真道首伏誅當然是好事。

  玉京山大掌教是一真道首,這對帝黨來說也是一個收歸道脈權柄的絕好機會。

  一真道的事情還在收尾,天子又開始為西秦勞心。

  這天下六合,豈有一時一刻之安寧?

  偌大帝國看起來極是尋常的風調雨順,真非殫精竭慮不可得!

  “司馬先生已經許久未露面了。”皇帝合上了手里的卷宗,又打開下一本,隨口說道。

  淳于歸知曉自己的眼角余光被注意到了,趕緊藏好心思,專注地道:“司馬先生著史求真,常常深入古地,幾十年不見人也是常有的事。又快到訂書的時候了,唯獨這《史刀鑿海》,他不會讓人代勞,應該就在這幾年,便會現身。”

  先前在春狩之時,天子忽然問他,想不想進誅魔軍。

  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修為,做正將太屈才,做主帥又不夠資歷。

  景國不比齊國,似陳澤青掌春死、田安平掌斬雨的事情,在景國很難發生。如重玄褚良、祁問事,更是絕無可能。

  因為景國太古老,也太龐大了,盯著那幾個位置的人太多。

  殷孝恒死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在排隊。

  在天下第一的中央帝國,一躍而為八甲統帥。這對他的政治生命來說,是巨大的躍遷。由此帶來的資源和權勢,乃至于對整個家族的積極影響,都是清晰可見的。

  不過在天子親上玉京山之后,這種可能性就消失了。

  玉京山惹出來的麻煩,天子撫平了。

  玉京山扛不住的壓力,天子頂住了。

  他心中不免有遺憾,卻也只是遺憾。

  “明天就是大朝了,總憲又上了章。”天子拿起手里的奏章,輕揚了揚,面上看不出喜或怒,只道:“樓道君那邊怎么說?”

  當今天子展現無可爭議的實力暨一真道首伏誅之后的第一次大朝,必然會對整個帝國產生深遠的影響。

  一真道被拔除、玉京山大掌教被處刑所產生的巨大的權力真空,將在這次大朝上得到填補,這是涉及到整個中央帝國的巨大的權力調整!

  而真正的決定,早在走上中央大殿之前,就已經決定。

  如閭丘文月前次在殿上乞死,皇帝在朝堂上掀開底牌,直面道門三脈的壓力,反而逼得道門退步…那種跳在餐桌上的激烈角逐,才是比較罕見的事情。

  天都大員們,耍的是體面的游戲。

  總憲商叔儀上奏,又涉及樓約,無非是樓約次女樓江月加入地獄無門,襲擊鏡世臺臺首傅東敘,干擾緝刑司大司首歐陽頡追緝秦廣王一事。

  御史臺是一定要就此做出嚴厲處置的。

  當時在遇刺之前,天子就說,樓約會給個交代。這才留了樓江月一命,且沒有立即往樓約身上牽扯。

  天子口稱“道君”,顯然還是對樓樞使有偏向的。

  淳于歸心中斟酌著,回稟道:“驟拔一真道,帝國失血頗多,受創極重,不免有倉惶之心。舉國上下,紛亂難制。樓道君身擔重責,很多事情大概都還沒來得及處理…想是需要時間。”

  天子揮了揮手:“傳他來。”

  自有守在殿外的太監去傳命。

  淳于歸正掂量著是不是該告退,又聽天子道:“你在這里等著。”

  他便站定了。

  幾乎是淳于歸才調整好站姿,他便大踏步走進殿中來。

  虎嘯山河的長袍高高揚起,而又寂寞地垂落。

  “臣,叩見天子!”

  這魁偉的身軀直接拜倒,伏于地面。

  當世衍道,超凡絕巔,修士之君!這個境界的修行者,是可以見君不拜的,更不必行此大禮。

  這一拜所體現的決心,所代表的求懇,幾乎不言自喻。

  但當今天子又是什么人呢?豈有一再的容忍?

  淳于歸一時忐忑,不敢抬頭看。

  天子依然在慢悠悠地翻書,好像絲毫未被影響,只道:“起身罷。”

  樓約伏地未起。

  “朕讓你起身。”天子說。

  樓約反而貼地一叩,發出“嘭”的一聲響。他的聲音也幾乎貼著地面:“臣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天子終于第一次停下看書,移過目光,看向樓約:“抬起頭來。”

  樓約就這樣伏在地上,仰頭看天子。

  玄鹿殿里的景國皇帝,身上未著冕服,只是常衣,頭上未戴平天之冠,只是一束玉環。失去旒珠的遮掩,視線少了幾分莫測,卻驟增幾分赤裸的威嚴!

  景天子注視著他:“你說什么?”

  樓約伏地仰面,呈現出待宰的姿態:“臣深知自己有負皇恩,縱然粉身碎骨,也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那卷《秦略》,就這樣嵌進樓約的腦門里。

  聽不進去,砸進去。

  淳于歸幾乎驚得當場跳出殿外!強行鎮著蘊神殿,才壓住驚悸的心神。

  那厚厚的一卷書,豎插在樓約的腦門,如同帶血的冠。

  “你不需要給朕一個交代,因為朕對你有十足的信任。”景天子的聲音,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怒:“但你需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因為你要坐上那樣的位置!”

  樓約伏地如尸,立冠似碑,一任鮮血立即淌了滿面,懇聲道:“當年我與七恨同游,起先我不知他身份,與之傾心相交。后來我猜到他的身份,恨其所圖,想要將計就計,誘殺魔君。可是從頭到尾,我知他不知他,都在他的控制下。我的心思,如他掌中之紋。我的意志,是他靴下之草。在這場我和他之間的交鋒里,我輸得一敗涂地,輸掉了所有,險些墮淪魔界——”

  “今日之悲,皆肇始于我的無能。”

  “今日之恨,皆以樓約為其名。”

  “樓江月為元屠住命,非她所想,非她所愿,非她所因。她什么也沒有做,只因為是樓約的女兒,就招致這樣的命運——”

  “陛下,我殺掉她,就抹掉了我的錯誤嗎?”

  樓約叩頭在地上:“還是永遠地…釘死了我的罪孽!”

  淳于歸是第一次見得這樣的樓約。

  這位中域第一的太元真人,參透《混洞太無元玉清章》的蓋世人物,從來都是掌握宇宙,高岸威嚴。

  可以說,僅憑樓約曾與七恨魔君相交一事,殺他便有其因。天子還能容他,還能予他如此的信任,實在是莫大的胸懷。

  憑公心而言,在當今局勢里,樓約親手殺掉樓江月,是最好的選擇。

  如天子所言——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樓約只有親手殺掉樓江月,才能真正“斬舊孽”,完成從樓樞使到樓道君的徹底轉變。他只有大義滅親之后,才能走上那潔白無瑕的玉京山,高高在上地執掌道脈一教。

  只要樓江月還活著,這就是一個樓約永遠不能回避、也永遠無法遮擋的傷口。

  任何人都可以以此攻訐樓約,而樓約百口莫辯。

  事實上樓江月能夠活到今日,都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能夠在錯綜復雜的中央大景,一路走到如此高位,樓約這樣的人物,竟然會留下自己致命的弱點。

  誰又能想到呢?

  坐在那里的天子沒有說話。

  伏在地上的樓約,悲聲如泣:“臣亦知只消一刀,從此天高海闊,道脈登頂,進能不負陛下厚愛,退能全我一生所求。但這一刀,當年沒能斬在襁褓,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難斬落——”

  “臣去緝刑司刑獄里,見了江月一面。”

  “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她說了所有的理由,說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有一點沒有說——”

  “她只有犯下這樣的罪行,我才救不了她,不必受良心的譴責。”

  樓約趴在地上,爬了兩步,揚起血色模糊的臉:“她是愛我的。”

  一時分不清臉上的血或淚:“愛我這個不能保護他的父親。愛我這個面目可憎、連累她有今日的血脈至親!”

  淳于歸聳然動容。

  世上所有的痛楚,抵不上為人父母的傷心。

  他感受到了樓約這些年的掙扎。

  也仿佛重新認識了這位樓樞使。

  “下去吧。”皇帝坐在那里,面上沒有什么情緒。

  “陛下!”樓約又一頭磕在地上,頓見血印。

  “樓江月可以不死,但也不能放。”景天子揮了揮手,聲音里終于見了幾分疲意:“就這樣吧。”

  “臣,叩謝天子!”樓約再次叩首,而后倒退著,一步步離殿。

  從樓約進門,到他走出玄鹿殿,整個過程里,淳于歸都緘如石塑,大氣不出。

  能夠與聞機密,自是得了天子信重。

  但有些秘密,聽聞即背負。

  他不確定他真能承擔。

  獄中永囚,就是樓江月的命運。但是對樓江月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天子終究厚愛樓約。

  “古來人心難測,你雖高在云端,又或混于泥塵,不能掌握所有。”

  天子幽幽一嘆:“朕給他墊好了登頂的路,他只需要一抬腳,就能走上那一步。”

  “親情,權勢,力量,你說他怎么什么都想要呢?”

  “朕也不能什么都擁有啊。”

  皇帝的手垂在椅上,指尖血珠忽而滴落如雨,在地磚上是點點次次的花開。

  一書砸破樓約的腦門,當然不至于叫這位皇帝受傷。

  冒出指尖的血,顯是他與一真遺蛻搏殺的殘留。

  淳于歸近前一步:“陛下…”

  皇帝擺了擺手:“無妨。”

  天子嘆息著說他也不能什么都擁有,淳于歸不免想起,近來在天都沸揚的傳言——說是大景皇嗣里,就有被一真道蠱惑的成員。刺王殺駕若是功成,宗德禎本就準備扶其登頂…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半蹲下來,以手拭血,將地上的血跡慢慢拭盡。

  景天子就靜靜地看他做著這些,忽然道:“太虞真君提劍將出東海,但有人把徐三完好無損地送回大羅山,他便坐定了——這事你有什么頭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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