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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乘槎星漢

  世上最徹底的消亡是什么?

  一真道說,是解元歸一。

  而錢丑要說,是心里的空!

  元解術再現人間,把空氣、元力,乃至于空間、乃至于規則,都一并地抹去。

  在這樣激烈的戰斗場景里,留下了一道最純凈的空白。

  它抹掉了一真道首眼前的虛妄,卻重現了錢丑心中的泡影。

  “呃——”

  錢丑抬起手,想觸摸,但又攥成拳頭,捶在自己的心口!

  一真就在眼前,被一真抹掉的都不再見。

  他張開口,吐出一蓬心間濁血。

  這團濁血黑色多過紅色,黏稠丑陋,與其說是一團血,倒更是一團污泥。懸展在虛空,散發著令人憎厭的腥臭。

  匡憫微微挑眉,將虛空中的刑架散去了,后撤了半步。

  “保護一下我的食物,免得污了,不好消化。”他說。

  他當然不懼怕這等并不專門針對他的濁世惡臭,但匡命的元神被反復拿捏,已經是沒有抵抗的力氣,染到一絲都會是大問題。

  站在他身前的一真道首巋然不動。甚至于翕動鼻翼,嗅那恐怖的濁氣。仿佛對它很感興趣,想知這血竟有幾分真。

  用元解術抹掉了一位商道真君多年積累的財氣與塵氣,不免緣塵溯因。面容可以遮蔽,神意可以隱藏,但這種成道的積累,不是無根無由,每一分都有真實的歸處。身著黑衣的一真道首,聲音里有一種復雜的笑意:“我已經知道你是——”

  “請容許我向你介紹!”錢丑在此刻高聲。

  他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真道首,像是看到了苦尋多年的至親。

  “這些年來,我為你準備了很多禮物!”

  “我不知你身份,不知你名姓,不知何時能見你,但我相信我們會見面!”

  “第一份禮物你已經收到,是我給你的買命錢。已經盡我所有,足見我誠。”

  “但料想你這般人物,身價昂貴,非一錢可贖。今日一見,真金白銀你都不說真,果然也看不上銅錢一枚——沒關系,第二份禮物就是為此準備!”

  他怪異地咧著嘴:“從一個腦子不清白的人身上,我很費勁才買到這份禮物,或許這不是一筆好的生意,但今日為你獻上,以全我多年之敬意!”

  那一蓬心間濁血,就此流動翻涌著,從中探出一支蓮苞,而后惡風拂花,緩緩綻開一朵黑紅相交的污穢血蓮。

  錢在世上有最繁雜的流通,錢要經歷最多的世人,最純凈和最狡詐都用它證明,最高尚和最卑劣它都見證。商家修士馭其塵而受其濁,豪擲千金買賣修為,常有承擔不住此等墮力,遍身邪污,滿心貪欲,一墮而永惡者。

  錢丑吐出的這一口污穢,恰恰是商道登頂過程里,他所見證的最丑陋的人心。

  以此為泥,植育惡花。

  養的是他一生中最惡毒的心念,于此時此刻,綻開此等樣血蓮。

  蓮開萬世,一意始終。

  便自這蓮中,飛出一支劍。

  此劍才冒一個尖,就有嘯聲起。如同狂風過空谷,是世間利器穿人心。

  那是將聽覺都撕裂的銳聲!

  錢丑道:“且祭一真!”

  匡憫耳中仿佛聽到這樣的顫聲,但眼前卻什么都沒有看見。

  不是沒有看見那支劍,是他忘記了這柄劍的到來。

  他開始忘記這里是什么地方,開始忘記今天為什么來到這里。

  甚至開始忘記匡命——

  他此刻畢竟掌控完整的雙頭四臂身,于絕巔之中亦不凡,所以猛地醒過神來。

  一霎脊生涼汗,心有一驚。

  再次后退一步,主動讓視線錯過那一道經天的蒼白劍虹。

  他終于確定,哪怕匡命今日不這樣激烈的對抗,影響他戰斗,若一真道首不來,他恐怕也很難全身而退。

  因為這支劍,名為乘槎星漢。

  燕春回的劍!

  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

  昔日忘我劍道,橫為飛劍絕巔,閃耀一段時空。就是要忘卻人生窮途,為不可能之可能。以此劍洞穿人生困旅,穿梭億萬之年,至于星海遙夜。

  這是最絕望的劍,也是最浪漫的劍。

  卻只有在忘掉一切后,才能夠在幻想里發生。

  不見它者,是白茫茫的一片,擦肩而過人不知。

  見它者,華光天極,星漢燦爛!

  這支劍養在錢丑最惡毒的心念血蓮里,受濁世淬煉,開出了最璀璨的華光。

  哪怕是燕春回親至,燃燒巔峰而不悔,也難有一劍如此時!

  所有的一切都綻放在一真道首眼前,無窮的燦爛都贈予他的道軀,他實在不能說這不是一份用心的禮物。

  光照萬轉都是劍,所有的星光都殺來。

  一真道首那雙嵌在面上的黑琥珀一樣的眼睛,于此刻被洗去了混沌,濁氣沉而清氣升。他的眼睛不得不明確了,體現出無比的尊貴、無窮的威嚴。

  嘶啦!

  這個世界響起如此清晰的裂帛聲!

  一真道首那件遮蔽所有的黑衣,出現了一道再明確不過的裂縫。

  不,豈止一道?

  嘶啦!嘶啦!嘶啦!

  黑衣見隙,不斷開裂。

  那如星漢橫天的劍光,徹底將一真道首淹沒。

  圍繞著他的道軀廝殺的,是他這一生不斷路過的人和事,不斷遺忘的那些過去。是他年少時看到過,年邁時也會抬頭看的星光。

  是一真道首或許記得,或許不記得了——一真道曾經抹去的人!

  是錢丑的恨!

  錢丑是養劍馭劍者,燕春回才是斬劍者,但錢丑的劍術也不凡而通神,才能真正將這一劍催動到這樣程度,乘槎而至星漢。

  匡憫驚悚地看到,一真道首那只托舉而懸的手掌,忽而生缺。

  那生而四節的食指,竟被生生削去了一節!

  或者說,是一真道首用這一節指節的真,替換了錢丑所贈的那一劍,抹消了這一式不絕的劍韻。

  燦爛星光都不見,名為乘槎星漢的飛劍,已經被遺忘而消失,大概是回到了燕春回掌中。

  自那指缺之中,飛出兩個人影。

  卻是孫寅和趙子,在星漢劍光的幫助下,趁機逃出了掌世。

  錢丑近乎本能地一個錯步,讓出位置,與他們列三才之陣,以待再次爭鋒——

  他們卻像是兩只木樁石雕,筆直地墜落了。

  錢丑金燦燦地立身在彼,沒有回頭看。

  而與他正面相對的一真道首,黑衣之上,則有縱橫七道裂隙。裂隙之下,風流云動,一片恍惚。仿佛這件遮蔽一切的黑衣底下,藏著的并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一真道首低頭看了看衣上的裂隙,仿佛在確認它是不是真實存在,而后做出評價:“昂貴的禮物!”

  “太叔白是個老酒鬼,燕春回更勝一籌,是個癡呆人!裝瘋賣傻,死不足惜。他敢留下他的劍,卻不能負責這一劍用給誰。他以為他能承擔后果!他死定了。”

  這是一真道首的第二句話。

  太叔白乃是忘我劍君,忘我飛劍的開創者,永恒劍尊的同行人。早已劍折身死,消逝在時光中。

  也唯有一真道這樣歷史悠久的組織,一真道首這樣恐怖強大的存在,能夠遍知往事,數之如家珍。

  然后他發出了奇怪的笑:“但你好像又做了虧本的生意——這是怎么成的商道真君?”

  錢丑在劍撞一真道首的關鍵時刻,選擇了洞開掌世、斷指救人,為自己爭取孫寅這樣的絕巔戰力,這本沒有錯。

  但一真道首早有預知,先一步封死孫寅和趙子的力量,抹掉他們參戰的可能,把他們作為道兵的原材而存貯。反而把這樣的兩個人,變作了錢丑的累贅——當然,在此生死之爭,錢丑肯定不會在沒有余力的情況下顧及他們,他們也不會對錢丑有什么不救即恨的怨怪。但接過這兩個人,負擔就已經發生。

  這個隱日晷覆蓋下的世界,已經演化戰斗的最高潮,無時不殺,無處不爭。哪怕是極微小的負擔,也能夠影響最后的勝負。

  錢丑所表現出來的仇恨,所累積的手段,已經讓一真道首重視起來,真正把對方當做同一個棋局上的對手。

  不完全夠格,卻也無法輕忽。

  畢竟此刻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在駕馭一真遺蛻,同姬鳳洲廝殺于時空深處。

  哪怕他儲備了大量的無根之意,足夠支持他留存心神在此為戰。開在錢丑最惡毒的心念血蓮里,由乘槎星漢所遞來的這一劍,也著實讓他驚了三分。

  不得不說,仇恨的力量他已經見到了,無法評價那種情感是虛妄。

  劍斬在身上,真的有痛感!

  所以他也真的來應對。

  錢丑抬起自己金燦燦的手掌,與一真道首的手掌相對,尤其是用自己的食指,對著一真道首缺節的食指。

  咧開了嘴,重新露出一個笑容:“我好歹…讓你正常了一點!”

  這張平庸的臉上,是真心的笑容。

  即便是一真道首,也不能說它不真。

  百寶真君這樣說道:“或許比蕓蕓眾生多的那個‘一’,是你蔑視眾生的本錢,我要將這些‘一’,一一地斬去。”

  眼前這個錢丑,實在不是一個惡毒的人。

  最惡毒的心念,聲聲句句的重復,也只是純粹的“覆滅一真道”而已。

  當然對一真道徒來說,沒有比這更惡毒的了。

  但此時此刻這樣的話語,的確體現了決心。那昂貴的禮物,也佐證了行動,不止是妄言。

  “是嗎?”一真道首一抬眉,身已在天。

  一時如在天外瞰此世,此身有無窮之高大,只留給眾生一個宏觀的遠影。他亦只是用那雙尊貴威嚴的眼睛,俯瞰著錢丑,緩慢而殘酷地道:“祝你好運。”

  轟隆隆!

  仿佛有雷聲。

  孫寅筆直地墜落。他并未死去,甚至還能清晰地看到這場戰斗中發生的一切,只是不能再動彈,不能再言語。

  他感覺自己墜落在無底的深淵,整個無限地下陷,那種強烈的沖突感,時時刻刻試圖撕碎他的意識。

  他的眼睛足能視壽,卻看不穿加于自身的封鎮。他的力量并未耗盡,可竟使不出一點。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幕,無數次地沖擊封印卻徒勞。

  太虛弱了…與匡憫的戰斗就幾乎燃盡。在面對一真道首的時候,連搏命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甘地圓睜著眼睛,于是看到——

  九天之上驚雷動。

  一道無比凝練的雷柱,似混劫之鋼,撐梁之柱,狠狠地砸在了錢丑的金身上。

  這雷柱根本不容閃避,出現的時候就已經臨身,閃耀的時候就已經轟中。

  仿佛命定!

  一時雷光飛轉,在金身上滋滋作響。千萬條電蛇,游竄食金。

  錢丑的金身,已是肉眼可見的黯淡了許多,削薄了一層又一層。

  轟隆隆!

  兩道雷柱交錯著將錢丑架在了地上,仿佛將他押上了刑場。俄而雷光萬頃,翻涌著瞬成一片雷海,雷光之潮,翻滾不休。

  錢丑就在雷海的正中央,被雷柱吊著,被電鏈囚鎖。

  一真道首以天雷行道刑,鞭笞不敬道門之異端,幾乎念動即成形,念發而刑至。

  何曾有如此快的雷法?仿佛抹掉了行法的過程,也忽略了錢丑對抗的過程。出現已是結果!

  孫寅圓瞪著眼睛,他發現他確實沒有看到過程。

  這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真法?

  雖然他沒有一刻停止對抗封鎮,亦不免進一步認識到一真道首的強大——這絕對不止是現世極限的力量,一真道首本尊絕對已經無限的靠近了超脫!

  不止是馭一真遺蛻為超脫,而是自身也隨時有踏出那一步的可能。可能只是缺一個機會,甚至一點靈光。

  但被吊捆在天雷刑臺上的錢丑,此刻仍然平靜。

  這并不是預知一切的從容,而是早就準備好面對一切的平靜。

  如果說,更痛苦的結果我也能接受呢?

  如果說,更殘忍的打擊我也不回頭呢?

  今日并不比夢中更殘酷啊。

  能夠走到現在,已經勝過了無數次絕望的預演!

  “你開始緊張了。”他笑著說。

  他的聲音在雷光轟鳴中并不高昂,但如此響亮,仿佛也抽在了一真道首的道軀上。

  “我們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往來無欺,錢貨兩訖。我在給予的時候,也在收獲。你在觀察我的時候,我也在觀察你。你對我的碾壓,都付過了錢!”

  “商道的本質是交換!”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但我也越來越了解你。”

  “我在掂量你,看你值幾分——”

  “你的聲音,你的身形,你的外衣,你的眼睛,你的力量,還有你的…困局!”

  轟隆隆!

  一真道首并不言語。

  但一道憑空出現的雷柱,直接轟在錢丑的臉上,將他的頭顱都砸歪,讓他的面容也塌陷,發出清脆的骨裂聲。

  血液就這樣流淌出來,糊了滿面。

  本來平庸,而見丑陋。

  丑陋的錢丑歪著頭,卻還繼續開口:“你來這里,并不真是為了救匡憫。你是要借隱日晷,借這里涉及于絕巔的戰斗,借我們平等國的因果,隱去你和一真遺蛻的聯系,讓姬玉珉他們找不到你,無法干涉那場戰斗。”

  “你已經在預留后路,想著哪怕輸了,也可以不被揪出來,不被清算。”

  錢丑咧開嘴笑,和著碎齒將血吞咽:“看來你和姬鳳洲的廝殺,并不樂觀。”

  轟隆隆!!!

  他的頭顱,被砸進了軀干里!

  但一切并未就此結束。

  錢丑的金身,反而亮起更璀璨的光華。

  在軀干之中,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也如身內之雷,在悶悶地響——

  “禮物已經送給你了!”

  “現在!”

  “我該介紹我自己!”

  這道金身,從正中間裂開,也推開了金身外纏殺不休的雷蛇,仿佛推開了一扇金剛所鑄、電蛇纏繞的天門!

  便從此門中,走出一尊瀟灑出塵的白衣身影。

  氤氳的白氣,環繞其身。漫天的雷霆,都在爆鳴!

  他仿佛并不是從幾乎被毀滅的金身中走出,仿佛也不曾經歷那些痛苦和傷痕,而是俊逸絕倫的仙人,走出了某個隱修的洞天。

  無盡雷光,一時都不能靠近他。

  無所不在的氣,將一切外力都推遠。也包括雷霆!

  雷海為之分流,雷云為之蕩開。

  道刑結臺,雷霆聚海,氣動天河!

  他就站在刑臺、雷海、氣河之中,身似玉樹,白衣不染。

  “現在,重新向你們介紹我自己。”

  “在下…”

  “橫推列國無敵手,萬古人間最豪杰——”

  他抬起頭,額發飛開,是一張俊朗出塵的臉。

  “葉!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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