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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自在(二)

  要不怎么說斬禍軍速度驚人呢!

  來得快,撤得也快。

  消息都沒有傳出去多遠,很多有可能會出現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出現,這場針對于云國的“兵災”,就已經結束了。

  在整個兵圍云國的過程里,葉青雨不發一聲。

  她不是在這種時候還大吵大鬧或哭哭啼啼,只顧著宣泄自己情緒的人。

  公平或者不公平她都不言語。

  她明白自己在景國的軍隊之前纖如細羽,她知道自己在荀九蒼面前并沒有話語權。

  既然她的命運全然倚仗旁人。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別添亂。

  緊張也好,惶惑也好,擔心父親也好。

  忍著!

  直到軍煞烏云遠游、玳山王姬景祿飛遁的此刻,她才轉過身來,看向白歌笑。

  所有的不安,都暈開在眸光里,像一池秋水被吹皺,但畢竟控制著聲音,沒有顫抖:“白姨,您能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嗎?”

  白歌笑顯然在時刻關注著云國的情況,荀九蒼前腳殺來,她后腳就跟上,還迅速溝通了云上商路的諸國,準備一起去天京城,對主持這次戰事的景國統帥施加壓力。

  要說她什么都不知情,定然是不可能的。

  但事先應該也并不知道,葉凌霄竟然是平等國護道人,竟然化名錢丑,與景國對殺。

  她若知曉這些,要么早就出手阻止葉凌霄了,要么會做更充分的準備——不至于只有一份尚未送至天京城的云上商路諸國聯名約書。以白歌笑的身份地位,及其在儒宗內部的影響力,怎么著也能請來一兩個大儒助助聲威的。

  而她緊急趕過來之后,又有一種“果然如此”、“靴子落地”般的終于死心的眼神。或許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就是…

  整個凌霄閣,只剩一個葉青雨。

  葉青雨需要知道答案。

  “跟你母親有關。”白歌笑實在無法在這時候沉默:“他從來不跟你提起當年的事情,是因為他無法面對。你母親是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放不下。我猜他加入平等國,是為了獲得復仇的力量。”

  她知道當年的一些內情。

  但她并不知道,葉凌霄為什么會以平等國的身份,和景國展開轟轟烈烈的對殺。

  最壞的猜測,是葉凌霄已經徹底無法忍耐,把對一真道的仇恨,轉移到了整個景國。如同荊國的那個吳巳章少武。

  稍好一些的猜測,葉凌霄參與其中,是要在這場平等國與景國的對殺里做自己的事情,挨個點殺一真道徒。

  可葉凌霄怎么精準把握一真道徒的身份呢?

  是從前就已經捕捉到了一些情報,今日統一清算,還是景國內部有人幫他?

  若為前者,葉凌霄生還的機會將非常渺茫,即便僥幸存活,也永遠不能公開露面。若為后者,倒是還有脫身的可能,主要看葉凌霄的行動,是否與景國的某些高層達成了默契。

  這段時間風起云涌,中央帝國巡獵天下,轟轟烈烈。但在關鍵的情報上,又封鎖得非常嚴密,圍剿和國、擊破天公城都是雷霆一擊,事先根本不顯露半點。

  她得到的情報相當零碎,無法結成完整的因果…青崖書院畢竟是個以教書育人、研究學問為主的地方,不參與現世爭霸,對諸國情報沒有精準的把握。

  而今她也是霧里看花。止不住擔心,卻做不了更多。

  至于閭丘文月為什么緊急傳訊姬景祿,叫停荀九蒼,倒是很好理解——因為葉青雨的母親,就是閭丘文月的獨女。

  那位大景丞相就算再冷酷,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孫女出事。

  事實上她聯絡云上商路的諸國去天京城施壓,想要找的第一個人就是閭丘文月。

  一真道!

  姜望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號。

  但這好像是距離他最近的一次。

  那個毫無高人風度,喜歡以大欺小,總是恐嚇他的葉閣主…竟然也背負這樣沉重的往事嗎?

  他靜靜地看著葉青雨。

  身后那暴虐的魔猿法身,一時也垂下赤色的眸。

  三身兩相皆予葉青雨以不同的注視,仿佛漫天神魔,關切祂們的人間。

  葉青雨注視著白歌笑。

  “我爹現在在哪里?”她問。

  她并不釋放情緒,聲音也緩如靜水,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思念,就流淌在其間:“我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他了。”

  她問:“他想回來見我嗎?”

  在葉青雨的記憶里,葉凌霄是經常會外出的。

  云國勢弱,商路又格外的復雜,很多事情都需要父親自己去處理,忙一點也是正常——她常常這么覺得。

  她甚至很希望父親在忙碌之余,有一些自己的閑暇。比如和白姨喝喝茶,彈彈琴,說說話…

  她經常能看到父親在書房里對著那張畫發呆。

  她知道父親是很寂寞的。

  所以她這樣安靜的性子,也常常會溜進書房里打擾。所以她常常說父親幼稚,又配合那些幼稚的玩鬧。

  一切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那個長得很了不起的英俊老爹,還會突然地出現在屋外,敲她的窗子,遞過來一捧花或者一份異國他鄉的禮物嗎?

  看著面容平靜,唯獨眸光閃爍的葉青雨,白歌笑一時沉默。

  葉凌霄還能回來嗎?

  她也很想知道。

  但她并不能回答。

  或許她不敢回答!

  “趙子、錢丑、孫寅這三位平等國護道人,在白玉京酒樓門口卷走了景國蕩邪統帥匡命,去到天外廝殺。這是我知道的,當時我以法身降臨,可惜并沒有捕捉到更多痕跡。”姜望在這時候開口:“如果葉閣主真的就是錢丑…他應該還在天外。”

  以現在公開的消息來說。是趙子、錢丑、孫寅這三人,殺了誅魔統帥殷孝恒,挑起平等國和景國的戰爭。接著景國打破天公城,以伯魯為餌垂釣,到處搜殺平等國成員。

  而以趙錢孫為代表的平等國兇狠反擊,先殺河官仇鐵,又卷走蕩邪統帥匡命。

  事情走到這一步,平等國和景國之間已經沒有轉圜的余地。

  錢丑作為這一系列事件的關鍵參與者,更絕無可能脫身。

  但姜望只是說道:“我去把他帶回來。”

  這句話里并沒有多么強烈的情緒,也不存在驚心動魄的表達。他仿佛只是告訴葉青雨,自己打算出一趟門,買點菜回來——買你最喜歡的菜。

  言淡如水見其真。

  聲音還未散盡,此身已如華光天縱,諸相諸身貫似飛虹!

  漫天的華彩,皆只閃爍為一點,消失在天邊。

  白歌笑擰身欲動:“我跟你一起——”

  姜望最后留下的聲音,已是將她截住:“煩請白院長看護此間。那燕春回不知何在,非閣下坐鎮于此,我不能安心!”

  白歌笑遂是站定了。

  一時悵望遠空。

  她知曉姜望是體諒她不自由,肩書院之重,不能自由隨心。

  不然以她的實力,才更應該去做些事情。

  世間豈有丹青手,能畫飛鳥在畫外。

  哪怕她已是當世畫宗。

  終歸是,不自在!

  姜望一瞬消失在天邊。

  葉青雨只來得及轉眸過來,看一眼天際最后散去的流光。

  這時手心一暖,是姜安安飛縱過來,牽住了她的手。蠢灰則忠心耿耿地在旁邊護衛著。

  回望凌霄秘地。大小王,謝瑞軒,丑叔…都擔心地看過來,往這邊飛。

  葉青雨抿了抿唇,只問:“白姨,我現在能做些什么?”

  她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

  從小到大,葉凌霄總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妥當。

  外間哪怕是天翻地覆,凌霄秘地里總歸歲月靜好。

  人生是風和日麗,修行是水到渠成。

  她淡泊不爭的性子,是因為什么都擁有。

  自由自在的心情,是總有人遮風擋雨。

  直到風云驟變的今日,她才發現抱雪峰也不是那么高大,云國不會永是晴天。

  她的眼界、實力,都不足以參與這樣的漩渦,她不敢貿然做些什么,以免弄巧成拙。

  可她實在不能坐在這里,什么都不做。

  感受到這份心情,白歌笑認真地想了想,才說道:“你的商金煉仙爐該拿出來聚集財氣了,或能予他一些支持。另外——”

  她看著葉青雨:“你想去一趟景國,見見你外祖母么?”

  她并不擔心葉凌霄和匡命的戰斗,別說還有趙子、孫寅聯手,單單葉凌霄自己,也夠打匡命八百個來回。她擔心的是葉凌霄和匡命戰斗之后的事情。

  倘若匡命并非一真道,又或者景國高層出于某種理由不能承認匡命是一真道…

  或許只有做了數十年丞相、在景國內部威望極高的閭丘文月,有機會保他一命。單單葉凌霄,閭丘文月可能看都不會看一眼。但把葉青雨送過去,她或者能為自己的孫女想一想。

  外祖母…

  這是一個太陌生的詞語。

  本該親近卻如此遙遠。

  對于自己的母親,葉青雨一無所知。只知道她無限美好,是“古往今來第一美人”、“世上最好的女子”——父親總這么說。

  而母親的母親…竟是什么樣子呢?

  葉青雨握緊了安安的手。

  “天外”是一個太籠統的概念。

  現世之外,皆為天外。

  無垠廣闊,無限渺遠,當然也有無限的危險。

  姜望乃現世之絕巔,諸界成道,為諸天自在身。

  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保證巔峰戰力。

  這也是人族占據現世后,統治力越來越穩固的原因之一。

  但即便是他,要想在無垠的宇宙里,尋找一個具體的甚至是有意隱蔽的位置,那也幾無可能。

  真那么好找,趙錢孫三人也不敢那樣明目張膽的把人卷走。

  所幸眾生法身才從白玉京酒樓飛來,趙錢孫三人卷走匡命也沒有過去太長時間,天外或許還遺留了一點線索…

  星路蜿蜒,北斗橫空。

  玉衡、開陽、貪狼、破軍。

  四座星光圣樓,屹立在北斗核心,星光向無限宇宙蔓延。

  絕巔述道,知者當報!

  青衫玉冠的男子,獨立在青色石塔之巔,伸手舀起一捧星光:“觀衍前輩,又要麻煩您。我想找幾個人…”

  玉衡星光瞬間灑落諸天萬界,凡能仰望星空之世,皆能沐此星光。落在他身上,只有一聲溫和的“無妨”。

  又有暴烈煊赫的魔猿身影,飛落宇宙中如孤島的那個世界:“好友!今日不飲!幫我找幾個人!”

  在那片巨大的浮陸世界之后,倏然浮起一片龐然無際的陰影。

  陰影之中,驟然亮起密密麻麻的星點!

  千星,萬星,千萬星,仿佛巡看宇宙的一只只眼瞳。

  浮陸至高神主慶火其銘,顯現創世神話身,聲音也變得淡漠遙遠了,只道:“名字,特征,還有線索。”

  都說姜真君知交遍天下,卻不知他天外也朋友多!

  又有一道璀璨身影,立于宇宙中心,無限次地疾速閃爍——

  卻是金發金身之天人法相。

  此身雖只是當世極真,尚未證成法身,把握絕巔,但對于天道的把握,卻萬界難有其匹。

  如今天道深海幾乎成災,他亦無法潛游。諸如妖界魔界等天道海,更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但除此之外的天外諸世,卻也不妨此身疾速把握,借天道之力巡查相關線索。

  茫茫宇宙,萬界諸天,強者無盡,生靈無窮。有能力干擾姜真君的世界,已經是一雙手數得過來了!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尋找到葉凌霄。

  倘若匡命是一真道成員,他也順手幫忙,或殺或擒。

  倘若匡命不是一真道,而是葉閣主被仇恨所蒙蔽,殺紅了眼睛,他要想辦法把匡命救下來…

  懸崖止惡,也是希望能有一份同景國的緩和。

  無論如何,哪怕拋開葉青雨的關系不說。是葉凌霄保護姜安安保護了這么多年,才有他全心修行、高速成長的時間,他不能不做點什么,他希望葉凌霄活著。

  哪怕再來捶青他的另一只眼睛。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只是一個泛青的眼圈。

  葉凌霄“橫推列國無敵手”的名號是怎么來的?

  他真的這樣干過!

  雖然沒有向鳳岐那樣轟轟烈烈,不是姜夢熊那般舉世驚名,也曾橫推同輩。

  只是他當年倉促止于一時,如流星墜落,最后在凌霄閣里如坐囚般沉寂,才漸而散了名聲。

  多少年后就算只剩全然的自吹,也不免有人來驗成色——可誰曾說他吹噓?

  云國就在那里,凌霄秘地不曾移位,這么多年也沒人找他,對這個名號提出異議。

  為何洞真無敵的向鳳岐,劍下只問強者,也要尋他論劍?

  因為他從來都是真正的強者。

  向鳳岐論劍的對手是彭崇簡,是陸霜河,也是他葉凌霄!

  為何當初在黃河之會,趙汝成使出的那一堆早就過時的絕學,什么小無相拈花劍指、迦樓羅破陣劍指,乃至大五行混天步,他全都能認得。

  因為“百物皆貴”,他修得財神,最懂珍惜。他學的比趙汝成更雜,也更廣博。

  能夠幫助他復仇的每一分力量都珍貴,他不敢浪費!這些年來他像個守財奴,積攢著所有能夠積攢的力量,等待著機會。

  所有能夠學的法,他都學了。所有能夠前行的路,他都嘗試了。

  才有這仙神同路,商氣兼修,最強狀態的葉凌霄。

  可即便如此。

  即便是這樣的他。

  在今天就面對一真道首,實在也太勉強!

  他那名為金錢天劍的仙法,被一真道首一支支地握在手中。

  “葉凌霄。”

  一真道首一寸寸地將銅錢握為齏粉,那雙威嚴如天鏡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飾的憎厭:“這種臟東西,你還真敢拿出來啊!”

  異端比異族更可恨。

  仙人是一真道最大的敵人!

  而葉凌霄…享受他的憎厭!

  他多想看到一真道痛哭流涕,跪倒在他的仙身前。

  “你們以為你們能夠掃滅一切,永恒一真。但路是擋不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

  葉凌霄張開雙臂,目送著自己的金錢天劍被漸次消磨,感受著一真道首無可匹敵的力量,卻咧開了嘴:“世上最大的謊言,就是你是唯一。”

  “世上僅存的真理,就是沒有永恒!”

  他的目標是藏在匡命體內的那個人,是雙頭四臂身的匡憫。一真道首,理當是姬鳳洲的對手。

  不意相逢,但也有幸相逢!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里,他在這里給一真道首制造越多的麻煩,姬鳳洲那里就有越多的勝算。

  還有什么比苦心得償更幸運呢?

  我的仇恨并不是無力的!

  “你害怕被發現嗎?”他惡笑著問。

  轟隆隆!

  隱日晷在他身后浮現,晷針疾速轉動!

  百寶·洞天!

  平等國護道人之錢丑,以百寶神通御器,器具愈強,神通愈強。

  隱日晷在他手上,顯現出遠勝于其洞天排名的力量!

  哪怕是一真道首,也不能爭奪他對這件洞天寶具的掌控。哪怕是一真道首,也在這一刻被撼動。

  這天幕像一件遮蔽容貌的外衣,使他們廝殺激烈卻緘藏于宇宙。此刻他要扯下這一切,還歸此人于人海中。

  使天下見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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