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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明日如永日

  平等國十二護道人,排名前四者,是為“趙錢孫李,子丑寅卯。”

  良時之初,百姓開篇。

  李卯正在被追殺,而趙子,錢丑,孫寅,正在瘋狂地獵殺景國之人。先殺仇鐵,后伏匡命。

  以殺戮回應殺戮。

  安寧許久的天風谷,驟起驚變!

  整條長街霎時波瀾萬轉,仿佛陷于虛實之間,酒樓民舍,行人匆匆,天光落下,都是一片虛幻的鏡影。

  而長街上的行商,挑揀貨物的客人,叼著玉煙斗的女人…當然還有手提長槊的匡命,好似陷入一張同樣的畫卷里,被從現世剝離了。

  那幅畫卷鋪開來,是一張規規整整而又殺機四伏的棋盤。

  這可不是四下無人的黃河河岸,這是人來人往的天風谷。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匡命這樣的強大真人拉走,幾乎不可能隱藏動靜。

  白玉京酒樓里,頓時一片混亂,畢竟堂堂中央帝國蕩邪軍統帥,就在他們眼前,前腳出門,后腳被伏擊。

  太刺激了!

  當然也太危險。

  好事者趨之若鶩,理性者避之不及。

  “怎么辦?”

  剛剛被趕回去練樁的褚幺,猛地竄了起來,看向白掌柜。

  正義的小青羊已經握住劍柄,左手拿著鐵棍一樣的劍鞘,右手提著鐵條一樣的劍,劍身雖然崎嶇,但已經有劍芒流淌其中。

  少年時,在掌中。

  誠如師父所言——“男人真正的榮譽,來自對美好之物的守護。”

  天風谷的治安不容侵害!

  白玉京酒樓的生意不容打擾!

  “關門。”白掌柜言簡意賅。

  “啊?”褚幺愣了愣。

  白掌柜不耐煩地看他一眼,在柜臺后面一抬手,自己將大門拉上了。

  砰砰砰砰!

  整個白玉京酒樓,上下十二層,一時門窗皆閉。

  屋內昏暗一片,但立即又點燃了油燈。

  白掌柜漫不經心地翻著手里的賬本,聲音響在所有食客耳邊:“諸位不要驚慌,白玉京酒樓會保護每一位食客的安全。大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便是,外面的兇殺案很快就結束。”

  聽起來…不是很讓人放心的樣子。

  “掌柜的。”褚幺弱弱地問:“咱們不是要保護所有食客的安全么?那剛才這個…”

  “他已經出門了!”白掌柜說。

  褚幺倒不是對匡命有什么好感,只是樸素的維護白玉京酒樓的治安:“那也好歹是咱們的食客吧?”

  “他都沒吃飯!”

  “總喝酒了?”

  “他說他滴酒不沾!”

  好吧!

  褚少俠歸劍入鞘,那實在也沒有幫忙的理由了。

  連玉嬋端著菜盤在那里,幽幽地道:“你這樣顯得我們像是一伙的。”

  “你們?”白玉瑕看過去,隨即想到什么,一揮手。

  一張巨大的木牌,就這樣掛在了酒樓大門外,其上有字,字曰——

  “今日閉店!”

  這樣就免責了。

  忽然一聲巨響。

  酒樓靠窗的位置,才吃了兩口菜的夏侯烈,拍桌而起:“豈有此理!大庭廣眾,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殺景國大將!太猖狂了!”

  周圍酒客都看向他——看荊國的軍府大都督要如何給景國人出頭。

  兩大霸國的兵家大帥,合戰平等國三位護道人,也蠻有看點的。

  但見夏侯烈怒氣沖沖坐下了:“我已記下這些賊人的面容,我也懂些丹青!待我修書一封,知會景國,必不讓這些賊子逃了。”

  白玉瑕翻了個白眼,懶懶地往后一靠,便準備啟動南宮傲天,去朝聞道天宮敲個門——這會兒發生的事情,還是得跟東家匯報一聲。

  冷不丁樓上墜下來一個聲音——

  “白掌柜!那什么證道酒,給我上一壺!”

  白玉瑕頓時來了精神,隨手發了一道信,便一躍而起,立身在彼,風度翩翩地撣了撣衣袖。

  褚幺早機靈地把酒壺抱過來。

  白玉瑕拿著酒壺,便一步上了九樓,可不敢讓貴客多等。

  “客官,您的證道酒!”白掌柜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品證道之酒,享鎮河人生!這里是天下只一家,天上白玉京,承惠元石——”

  夏侯烈大手一揮:“掛賬!”

  “好嘞!”白掌柜笑得更燦爛了,還殷勤地為他倒酒。就喜歡這等不問價的豪客。

  夏侯烈似不經意地看著他:“說起來白掌柜也是看到了的,我一直坐在這里喝酒,哪兒也沒去,什么也沒干。”

  “那是自然!您喝的酒,用的菜,都可為您證明。”白掌柜笑得俊臉都有褶子:“說起來您一直在這里喝酒,在下也一直在這里招呼著啊。想必您也是看到的,小店廟小菩薩多,誰都不敢得罪。今兒門都沒敢開。”

  “這個世道太亂了,怨不得你們這些本分商家!”夏侯烈道:“該休息還是要休息,平安是福!”

  “承您良言!”

  白掌柜拱了拱手,就此退下。

  空中酒氣彌漫,食客喧囂各耳。喝酒的繼續喝酒,算賬的繼續算賬,今日如往日,沒什么不同。

  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京城建立的時候,就展望永恒。

  景太祖姬玉夙那時候說,要“今日如明日,明日如永日”。

  四千年來風雨改,江山幾易風貌。天京城的格局卻一直都沒有變。許多關鍵建筑,更是始終保持著道歷元年的樣子。

  這其中就包括了“天命觀”。

  天命觀是景國皇家道觀,乃專供于皇族的修道之所。

  是天命在人,天命在景,天命在姬姓皇族,故以“天命”名之。

  天命觀里兩殿并尊。一為三清殿,供奉道門三尊之畫像;一為先君殿,供奉了姬姓皇族歷代皇帝的牌位,當然是以景太祖姬玉夙為絕對核心。

  先君殿懸于立匾上的那面鏡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乾天鏡”。

  也是鏡世臺總部所在。

  當然,一般的鏡世臺成員,絕對沒資格從這里進入鏡世。

  三代清白,方入鏡世臺。精忠為國,才可入此間。

  這是鏡世最關鍵的門戶,也能走到鏡世最核心的位置。

  一位女將,邁著嚴謹的步子,慢慢走到先君殿前。

  她有一副精巧的五官,本應十分可人。但并不和順,眼神清傲,身上甲寒,眉宇間還有一種冷意,就拉開了距離。

  這張臉,很多人都認得,雖然她今天尤其的冷。

  她是景國當代最優秀的幾個年輕人之一,乃軍機樓兵曹參軍,是神而明之、有望洞真的樓君蘭。

  當然神臨天驕中有望洞真者不在少數,能證洞真仍是鳳毛麟角。

  但她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應天第一家”,她的父親,是天子親軍皇敕的副帥,代天子執軍權,乃心腹中的心腹。

  以樓約的實力,和受天子信重的程度。不出意外的話,應天樓氏在未來百年、千年,都會是景國最頂級的名門。

  所以樓君蘭站在這里,哪怕是僅憑一張臉,也自暢通無阻。

  遑論她還拿了一枚代表樓約的令信。

  “我奉樓樞使之命,代表軍機樓,前來鏡世臺,協調此次行動的情報事宜。”她說道:“帶我去見傅臺首。”

  或明或暗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也都掠過了。

  沒有人會攔她,哪怕事先并沒有接到樓君蘭會來的調令——這段時間正是鏡世臺超負荷運轉的時間,每一位鏡世臺官員都要對接處理太多的情報。

  和國,天馬原,長河河岸,隕仙林,星月原,近海群島…

  忙得腳不沾地的鏡世臺成員,根本無心關注是不是還有軍機樓的任務,只求不要落在自己頭上。

  乾天鏡投下一道鏡光,將她卷入其中。

  輝煌的鏡光在天空如水蕩漾。

  海面波光粼粼。

  沉默的追殺已經在海底持續了一段時間。

  對于歐陽頡來說,抓人不是一件復雜的事情,殺人也是。況且現在目標還被乾天鏡鎖定了,根本無法擺脫。

  作為天下緝刑司總長,他更關心這件事情背后的影響。

  秦廣王不是威脅,地獄無門不過是一群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倘若他有需要,他也能花錢請地獄無門做些事情——當初中央天牢和鏡世臺因姬炎月之事,暗中追剿地獄無門的時候。負責追殺的那幾位官員,還都通過不同渠道,收到了秦廣王的名帖。

  其人就癲到了這個地步,什么活兒都敢接,什么客戶都敢發展。

  歐陽頡甚至懷疑,秦廣王哪怕是被關在中央天牢里,也會試著讓獄卒給他介紹兩單生意。這是一個無時無刻都在抓著機會往前走的人——當然今天之后,機會不再有。

  已經斬出來的刀,并不危險,危險的是背后揮刀的人。

  平等國的人請一幫絕不能救下伯魯的殺手來救伯魯,或者說,假裝救伯魯,其真正目標是什么?

  去接回仇鐵尸體的樓約?

  樓約隨時準備證道,定叫他們有去無回。

  去和荊國對談的匡命?

  匡命和夏侯烈對談的位置是他自選,行動路線相對更為隱蔽,也更有被內鬼出賣的可能。

  但匡命也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他歐陽頡今日在海上出現,響應晉王的命令,大搖大擺地來抓地獄無門的老鼠,也是為了讓放出去的那些魚餌,看起來更加無害,更加香甜。

  如果說那隱藏在暗處的對手,是想要調虎離山,那么他們已經做到了。

  但山上的虎…何止一只!

  謀虎皮者必入虎口。

  歐陽頡行走在海底的山巒,看著前方幽幽的極淵裂隙——它裂開在崎嶇的山嶺中部,仿佛那已經張開、正要吞人的血盆大口。

  秦廣王的痕跡在此消失了。

  必須要說,這個小國出身的年輕真人,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飛速崛起,確實是很有本事。就這一手逃命的功夫,已經天下少有。

  不過尋蹤覓跡、捕盜擒賊,也是緝刑司的老本行。他這個天下緝刑司總長,倒不至于叫對方走脫。

  他從海門島追出來,在海底已經追索千里,中間破開了五十三處障眼法,抹掉六十七種迷惑手段,見識了各種各樣的符人,一路追到這里來。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算算時間,倘若真有人聲東擊西地要動手,也不該再拖延。

  歐陽頡翻起右掌,在身前輕輕一抹。那黑黝黝的深水中,頓時浮現了三縷隱約的光絲,都是逃竄者的留痕。

  這三縷光絲,指引了極淵裂隙深處,三個不同的方向。

  好狡猾的老鼠!

  歐陽頡抬起靴子,輕輕一躍,跳下這極淵裂隙,有貓戲老鼠的從容。一應的步驟已經走完,現在是他接掌乾天鏡權柄的時候。他很隨意地屈指一勾,去接引乾天鏡的鏡光——

  但…指上空空。

  應有的那縷釘死秦廣王的鏡光,并沒有落下來。

  他勾了個空!

  鏡世臺?

  傅東敘?

  歐陽頡猛然回身,抬望高穹。早知鏡世臺被一真道滲透嚴重,好幾次清洗也都不曾清除干凈,但敢在這種時候動手腳——傅東敘是想死嗎?

  那在天空蕩漾的鏡光,有一瞬間的靜止。

  便是這一定,秦廣王最后的痕跡已消失!

  鏡世之中,正大光明樓中。

  不時有身穿鏡世臺官服的人進出,一片忙碌景象。

  鏡世臺首傅東敘,站在巨大的光鏡之前,道身也仿佛變成了光的凝結,在官服之下,亦然輝煌隱隱。眸中有無數道文閃爍,如飛瀑直下。

  此刻他已非他,身非其身,乃是鏡世道!

  借助大景帝國鏡世臺首的官位力量,憑國勢加持,在整個現世無數道觀的支持下,能夠最大程度發揮乾天鏡的力量。

  在難以計數的情報流中,樓君蘭代表樓約前來,也是相當重要的一條。

  畢竟樓約的身份在那里。

  一道鏡光投注到他身前,鏡光中樓氏女的身形漸漸顯現。

  傅東敘不曾轉眸,只分念一縷問道:“樓樞使需要我們怎么配合?”

  他知樓約也在外為餌,垂釣那隱在暗處的敵人。

  “家父奉天子之令,前往黃河,迎歸仇真人。”樓氏女在顯身的同時,便慢慢說話:“他令我來找傅臺首,他說…”

  聲音漸小漸微,不知怎么的,聽不真切。

  “他說什么?”

  “家父說——”恰在此刻,傅東敘面前的巨大光鏡里,一時輝光洶涌。在傅東敘的鏡眸中,那飛瀑而下的字流里,有一個道文很明顯地亮起。

  字形如蛇,字意為…“尹觀”。

  ‘樓君蘭’的身形便在此刻完全凝現了,她往前一步,輕啟其唇:“誓誅一真!”

  踏步的同時便已抬起手刀,啟唇的時候已有霜霧凝結在傅東敘的鏡眸中。

  仿如冰刀般的手刀,直接地戳向了傅東敘的咽喉。

  這一幕太突然!

  應天樓氏有無限光明的未來,是最不可能背叛帝國的世家之一。

  樓君蘭更是年輕一輩佼佼者,將來也極有機會進入帝國中樞,絕對的前途無量。

  她為何會突然對鏡世臺首動手?

  誓誅一真又是什么意思?

  樓氏指責傅臺首是一真道嗎?

  整個正大光明樓里,所有人都呆滯了一瞬。

  “樓君蘭!你想死嗎?!”傅東敘又驚又怒。

  鏡眸前的霜霧瞬間就被驅逐,樓氏女切來的掌刀,也以冰刀的狀態,一點一點碎裂,紛紛揚揚。

  相較于樓氏女不甚有力的刺殺,“應天樓氏嫡女殺進正大光明樓,劍指他傅東敘是一真道余孽”,這件事情本身才更具殺傷力!

  以應天第一家的份量,以樓約的地位,他就算再清白,也免不得要被調查一番,免不得要頭疼許久。朝野之中彌漫的猜疑,更會經久綿延,難以拔盡。

  在鏡世臺這個位置上,得罪的人太多,一旦有跌落的趨勢,不知會多少人撕咬過來。

  這是極其惡毒的一句指控!

  何時得罪了樓家?

  傅東敘暫止于對鏡世信息流的掌控,猛然看向樓君蘭,這一看,便發現問題:“你不是樓君蘭!”

  雖是樓氏血脈,雖是樓君蘭面容,但兩個人的氣質決然不同,尤其是在她悍然出手,整條手臂都崩碎,她卻還面無表情的此刻!

  她比樓君蘭冷漠得多。

  “樓江月?!”傅東敘想起那個被藏得很深、帝國很多人都以為她已經死去的名字。

  甚至于鏡世臺就幫忙遮掩過很多次!

  ‘樓君蘭’輕輕一咧嘴,并不言語。

  但神意殺入傅東敘的鏡眸中,以決然的姿態在其中,做致死的凍結——傅東敘輕易破開霜凍的過程,就是在殺死她的神意。

  可這毫無溫度、如極凍冰川的神意,卻有一種燃燒著的、異樣的熱烈。

  “請稱我——楚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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