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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燃燈過去

  越國的龔天涯坐下了,黎國的爾朱賀站起來。

  彼往此繼,生機勃勃。

  洪君琰統合西北、建立黎國后,就一直將鼓勵生育定為國策,又全國范圍內遴選根骨極佳的嬰兒,由朝廷出資、集中培養,優中拔優,劍指黃河之會,乃至于新一屆的太虛閣員。

  他從“過去”醒來,黎國雖新,不缺歷史,需要一再證明的,是國家的未來。

  爾朱賀便是在這種背景下,舉國之力培養出的天才。

  相較于舊雪之謝哀,他要更"新"一些。更能代表黎國的朝氣。

  “黎國爾朱賀,敬問真君。“

  爾朱賀才十一歲,骨架粗大,壯得像頭小牛犢,猛地竄起來,像在跟誰較勁,很有一股咆哮山河的氣勢。

  "當今之世,百花齊放,天下爭鳴。道長久,武新拓,神猶存,人問仙一一真君說天上無仙,是仙路已絕嗎?"

  于美魚這時才驚覺,黎國開國皇帝洪君琰,也是仙宮傳承者,本就是以長壽仙法跨越時代。

  其人所執掌的凜冬仙宮,后來成就了霜仙君許秋辭。

  但洪君琰現在又回來了.....是否意味著長壽宮己回歸?

  放眼當令之世,從已知的情況來說。

  秦國貞侯許妄,執掌因緣仙宮,也是當世最完整的一座仙宮。

  鎮河真君姜望,身兼云頂仙宮,如意仙宮,萬仙宮部分傳承,曾在天京城復刻半完整的云頂仙營。

  地獄無門秦廣王,明確拿到了萬仙宮的傳承。

  甚至于當世超脫者凰唯真,曾經也把握過馭獸仙宮!

  再加上洪君..

  仙宮時代的影響力,似乎從未被真正抹去!

  不僅沒有徹底消失,反而在不知不覺間,已是現世舉足輕重的傳承力量,仙宮橫世的時代,難道還能復蘇?

  "答爾朱賀而非黎國爾朱賀。"天人法相淡聲道:"我不算太懂仙人,無法妄言仙路。但知——天無絕人之路。"

  爾朱賀有自己的路,但黎國爾朱賀,可能有不得不走的路。

  爾朱賀不太像個孩子,沒有什么富出天真,像個苦寒之地走出來的真正戰土,好像隨時都要跟誰搏斗,此刻看著姜望:"真君是說,天意悲憫嗎?"

  "天無絕人之路,不是說天道仁善,與誰留路。而是人要往前走,誰都擋不住。"姜望道:"人生之路,無非三條,第一問自己想走什么路;第二問自己擅長走什么路;第三問自己能走什么路一一天下爭鳴腳下路,百花齊放都是春!"

  爾朱賀若有所思,轟隆隆地坐下了。

  相對于姜望現在的境界,年輕的天驕們實在差得太遠。

  哪怕是修為最高的龔天涯,從內府走到絕巔,也是無窮路,無盡峰。

  他們當然可以有術的尋求,但坐擁如此良機,哪怕是向姜望請教內府奪魁的那般劍術,也是巨大的浪費。

  年輕的天驕來此,更多是尋求道的指引。

  而如諸葛祚,他認為觀察更勝于詢問,人在無意間所披露的細節,展現的答案,遠比深思熟慮后的專意回答,要更真實也更具體。

  近距離觀察當代傳奇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

  當今之世,每一個有志于絕世的天驕,都必須要看到前方屹立的姜望。

  朝聞道天宮一經建立,即刻群擁而至。

  他們來此朝圣,來此聞道,來見最高的山,此生也要跨過此山去,才算絕頂。

  誰來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誰是下一個姜望?

  誰會像姜望超越向鳳岐那樣,成為那個超越姜望的人?

  這也是朝聞道天宮建立的目的之一,是姜望在尋找的答案。

  無有此志,不能稱絕世!

  當然諸葛祚也觀察龔天涯。姜望是高處的風景龔天涯是身邊的旅人。

  越國已經不足為慮。

  在現在的輿論環境里,文景琇自革,普遍不被視為打破一切的勇氣,而是窮途末路中的最后掙扎。

  越地乍破還建之后的欣欣向榮,也不過是一個菜圃子的春天。

  章華臺的樞官們常有議論,言此為"試田"。

  越國政改里暴露出來的種種問題,都會成為楚國的教訓,越國政改里犯下的錯誤,都會在楚國的政改中,被提前解決。

  楚國人甚至會明里暗里地"幫助"越國,當然不是幫它更強大,而是守住它的籬笆,讓這個菜圃無論怎么折騰,都不至立即崩潰。

  一月上大夫張拯使魏國。

  二月獻谷鐘離炎登書山。

  國家改制,政權動蕩,君亡相死。如此種種所必然面臨的外部風雨,楚國替越國擔了!

  楚國政改里的種種大膽妄圖,都可提前在越國嘗試。能則大步,不能則止。

  小小一座門前菜圃,無論怎么折騰,其蒂結的果實,最后都必然是楚人盤中餐。

  如樞官朱虞卿所言——"大可閉看風吹雨,臥聽絲竹,執箸而慢食也。"

  諸葛祚對此有不同意見一一越地相對于楚地,是有其優勢的。

  一則公卿盡死船小好調頭。二則"試田"更大膽,步子邁得更快…照料得好了,豐沃遠勝后來者。

  人道洪流所反哺的第一波豐厚資糧,就是越地的希望所在。享盡改制紅利,一躍飛升。大約也是高政看到的天光。

  在這件事情里,凰唯真的態度也至關重要。畢竟即便真能攫取天光,也要鳳棲梧,才能彰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高政才是凰唯真最純粹的同路人。畢竟他都死了,再無所求。不過是求一個永昌不衰的越國,希望它可以在凰唯真曾經的理想里實現。

  但越國是否足慮,是對楚國而言,龔天涯無疑是需要他諸葛祚重視的人——盡管前有左光殊,屈舜華,項北,再前有斗昭,鐘離炎,但風流大楚,自不欺年,十五歲的龔天涯,應是他諸葛祚的對手。

  龔天涯的天賦并不是最驚艷的,比之鮑玄鏡,宮維章這種絕世之姿,顯然差了一絲。

  然而他的危險之處,不在于此。

  用爺爺的話說,這是一個有信念的人。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很難打倒,不肯燃盡。

  堂堂星巫都不視之為一個孩子,而將他當做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人。

  諸葛祚更不覺得自己有輕慢的資格。

  他在觀察龔天涯,觀察于羨魚,觀察范拯…觀察他未來的每一個對手。

  他當然也不會忘記,臨行前爺爺所說的重中之重——那即是原野所問,在坐求道者都十分關注的"天上仙"!是的,楚國之星巫,也問"天上仙"。

  好像那些真正的智者,或者說對這個世界有某種程度認知的人,都篤定姜望在天道深海里洞察了什么。

  在進入九格考核前,爺爺跟他說,論道殿座次是三十六,宜晚不宜早。

  如果此次問道進程過半,還沒有人提及"仙人事",諸葛祚就需要站起來問一問姜真君,天上是否有仙!把姜望的答案,帶回章華臺。

  如果其他人已經先一步問了,他就絕口不提此事,仔細觀察諸方反應。

  如果先問天上仙的是景國人,那他就可以在之后的時間里,找機會問一問自己想問的道途——星巫自然有規劃,早慧如諸葛祚也有自知,但今日姜望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星巫旁邊,也璨光不掩,自能剖石見玉。

  如果先問天上仙的不是景國人,他就緘言守道,不使人知楚問仙。

  爺爺的謀局風格就是如此,每一種迭擇,每一個細節,都要考濾周詳。哪怕只是他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到朝聞道天宮求道,爺爺都要替他考慮到方方面面,諸如甲乙丙丁各條路,條條都說清楚怎么選,就算派個傻子來,只要照著命令做,也誤不了事——怕只怕有點小聰明的,有自己的想法。

  坐掌章華臺,而事事親為,事事繁細。一生如此難免見疲,為國尤其傷神損意。

  哪怕現在又增補十二樞官,分擔章華臺壓力,爺爺的情況也不樂觀了,朱虞卿,李衡華他們,更像是一種交接…

  諸葛詐不愿細想。

  他自是相信爺爺的智慧,也仔細思考爺爺每一個選擇背后的深意。

  …在原野提問天上仙之時,于羨魚有所觸動——盡管她掩飾得很好,但未能逃過諸葛祚的眼睛。

  很明顯,于羨魚就是爺爺所猜測的,景國那邊大約要問天上仙的人。

  事情在這里就有趣了!

  仙人時代已成煙,人間并無一個仙人在——姜真君自有其道,仙宮傳承只是他所馭之器,并非根本。就像秦國許妄是貞侯,而非因緣仙人。

  而無仙時代,諸方都問仙。其意在誰?

  楚國的諸葛祚,景國的于羨魚,和國的原野,都要問同一個問題。卻各有其謀,所求并不相同,但隱隱綽綽的織網,已叫諸葛祚覺出恢弘!

  諸墓詐知道,爺爺不會給答案…如果他想知道,他就要自己探究。

  這是他們爺孫之間的游戲。

  天下一局棋,八方風云子。

  人間之樂,就在其中。

  正如諸葛祚自己在被要求這樣的提問之前,并沒有被告知原因,他猜想于羨魚得到類似的任務,也不曾被告知原因…因為于羨魚在聽到姜望的回答后,明顯和他一樣,是不解其意的。

  相較于直接是神降的原野,他和于羨魚明顯不具備保守秘密的力量。

  所以有關于"天上仙"之間,諸方之謀所涉及的層次,大概率是原天神那個層次?

  諸葛祚在心中將之定性為"受限超脫"。

  他當然無法理解超脫之偉力,但想來若是凰唯真,贏允年祂們要來朝聞道天宮,絕不會似原天神這般要用降神的手段,驅使神廟祭司的身軀。哪怕有太虛道主的力量籠罩,凰唯真,贏允年祂們也不至于不敢或不能真身前來。

  原天神根本缺乏真正超脫者的自在!

  自己問及"天上仙",是爺爺的意思,于羨魚背后站著的,又是景國的哪一位?如果能知道布局者是誰,與原天神進行對照,或就能假推其局。相應地也能推出爺爺的局來。

  這時諸葛祚聽到洗月庵那位氣質特殊的女尼的聲音。

  "今日有問仙,間神,問道,問劍者。貧尼性本癡愚,偏心不改,卻想問佛。"

  衣著素凈的女尼,在前排站起,已經等了很久,卻像是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看著臺上:"不知姜君是否會介意。我北出竹林,來此望山,這一路走得崎嘔。"

  姜望這時不得不看她。

  在這朝聞道天宮,為人傳道,授業,解惑,也作為求道者,要面對自己的心。

  但面無表情,眸如靜水。天人法相本就平淡的情緒,更漣漪不驚。

  他說道:"今日天宮之客,盡是求道之人。無拘身份,地位,糾葛,過往。一切都不論,只論道之一字。"

  還是那句話,篩選是法家的事,他的事只是傳道。

  無論他愿見不愿見,愿傳不愿傳,是否能面對。

  就像他并不認可原天神降神殺人是符合超脫之尊名的行為,卻還是如實答了那一句"天上無仙"。

  朝聞道天官,為天下開,他須有面對天下的胸懷。

  非如此,不能傳天下,不能足萬年。

  洗月庵的玉真,看著主掌朝聞道天宮的鎮河真君。

  遁入空門的女尼,看著淡漠無情的天人相。

  "貧尼所在洗月庵,香火所奉尊名,是過去燃燈佛祖。竹林漸隱前不知,苦心難付人已遲。"玉真女尼目光灼灼:"貧尼非不用功,非不歷苦,非無天資,然而艱難踽步,困頓當前,只因修不得過去——求教真君何解?"

  天人法相垂眸:"過去已經發生,它無法改變。此則所以美好,此則所以痛苦。吾不知佛,想來燃燈在過去,為照現在路,都往未來看。"

  玉真雙手合在身前,纖纖玉指正交握。在她的僧帽之后,有一支燃燈緩緩升起,散發暖光。

  她的前面一片光明,唯獨有她自己投下的影子,晦了她的面容。再往前的陰影,就是坐在對面的姜望。

  她說道:"燃燈在身后,身前無限光,唯一的陰影是自己。姜君,試教我如何斬我。"

  "你的陰影不是你。"天人法相眉心日月天印亮起來,站起身,往往旁邊走,其身在光里投著的陰影,也隨他走了:"師太。你身前無限光了。"

  "尊上亨大名,證大功,歷萬劫受德報,當得自在矣!"

  洗月庵的尼姑面上表情淡,眸中幽思長:"您已是當時絕巔,身無掛礙,不系因果。為何坐困在此,身如在囚?天下于你有何益,你于天下又何妨?"

  天人法相立身在彼,淡聲道:"方才我答爾朱賀人生之路,不算完整,在我想做什么,我擅長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之外,還有一問——我該做什么。師太,我在做我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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