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涌現了太多耀眼的天驕,在七年后的今天,已然漸漸成為現世主角,當權各方,越來越多地開始攪動天下風云。
究竟誰是此中最天驕,歷來爭論不休。姜望固然贏得了最多的榮耀,其余斗昭、重玄遵也都很有爭論空間,更別說那位率先打破歷史記錄的李一。
但其中有一個人,是“論外”的存在。
那就是謝哀,號為“冬皇”的絕巔強者。
據說是兩千多年前霜仙君許秋辭的轉世,如今再登衍道,與當代年輕人已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不具有比較的余地。
冬皇成道之爭,應該是道歷三九二一年,現世西北最為重要的事件。
但彼時的雪國鎖境閉國,以至于如此大事,個中詳情,從來不為外人知。
許象乾他們當年固然是遇到了喬裝逃亡中的謝哀,但對于謝哀如何翻盤,如何登臨衍道、自證許秋辭轉世身,仍然是一知半解。
只知道謝哀一度被追殺得上天入地,雪國直接鎖境,也未見得是對彼時的謝哀有多么友好。但從她逃亡途中還有閑情與照無顏論道來看,恐怕是一切盡在掌中。
而冬皇證道之后的第一戰,便是遠赴荊國本土,挑戰龍武大都督鐘璟。正是這一戰,中止了荊國的西擴戰爭。
也難怪黃舍利對雪國念念不忘,嚷嚷著借兵、掃平什么的。
雪國已經成為西北五國聯盟背后強有力的支撐——另一個支撐點是景國。
姜望舉起半透明的冰杯,慢慢飲了一口冰焰酒,讓思緒泠泠散開。
冰焰酒乃雪國名酒,當初白玉京開張,白玉瑕就打算引進這種酒水,作為鎮店之酒,后來考慮到進貨價的高昂、以及運輸成本…改為運雪。
是的,姜閣員已經駕臨雪國。
離開龍門書院后,他就直飛來此。
此時他所在的位置,名為“問仙樓”。
問仙樓是寒花城里最好的酒樓,也是照無顏當初遇到謝哀的地方。
姜望明確知道一件事情——當初照無顏來到雪國,是將之作為萬里路的終點,已經下定決心,就在雪國神臨。
她也在諸多選擇之中確立了道途,正式準備晉升。但在遇到謝哀之后,改變主意,去了天碑雪嶺閉關,選擇雜糅百家、自開淵流。
而天碑雪嶺,正是謝哀轉世前身許秋辭的道場。
當然不能說冬皇謝哀就對照無顏的現狀負有責任,照無顏走向如今的修行路,她所經歷的、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修行的一部分,都對她產生過影響。
沒有因為誰行差踏錯,就去追究啟蒙先生的道理。
就像龍門書院山主,也沒來雪國找謝哀的麻煩。
但毋庸置疑的是——照無顏走上雜糅百家的這條道路,謝哀給予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而姜望本能的覺得,這種影響并不簡單。
或許是因為冬皇在神霄世界的隔空出手,或許是因為太虛幻境在雪國受阻,或許是因為出發之前斗昭給的情報費…也或許只是無端的猜想。
總之他的確是有所懷疑的。
而這種懷疑,他沒有跟許象乾講。
許象乾的狀態并不好,且涉及照無顏,他很難有冷靜的態度。姜望只是修書一封,讓暮鼓書院的季貍,幫著照看一番。也傳信于青崖書院,讓許象乾的師長知曉許象乾消息。
雪國種種,他欲獨行。
太虛閣員的身份,足以確保他在現世任何一個地方的安全。有殺太虛閣員者,則視公推太虛閣員的諸方勢力于何物?
在此之外,太虛閣和太虛無距,是他的雙重保障。
而他的劍,讓他敢于面對世間所有。
寒花城是一座冰城,門樓殿堂,屋宇街道,皆為寒冰雕刻。此城是雪國第二大城市,也是外來者所能接觸到的最大的雪國城市。
此城往西,皆禁行。
雪國對外開放、與外界互通有無的三座城池里,寒花城即為其一。
太虛派在雪國建設的兩座太虛角樓,則在另一座名為“雪寂”的城池里。那是城如其名的冷寂,整個城域都沒有多少人。雪國對外出售的雪獸血肉,基本都貯存在那里。
再加上一座駐扎了大量軍隊、愿意容納兇徒,不拘外來者身份,氣氛也更為嚴酷的冰陽城…這三座城池,就是雪國之外的人,唯一能夠了解雪國的地方。
幾年前冬皇成道之爭,就連這三座城池,也是關鎖起來的。
相較于堆積獸尸的雪寂城,和廝殺不歇的冰陽城,氣氛寬松、安全穩定的寒花城,繁榮幾乎是一種必然。
它是雪國面東最大的窗口,是境外之人與雪國交流的最大門戶。
所以這座城池也是魚龍混雜。穿梭著各色人等,不乏豪客酒徒、殺手巨賈。
寒花城里的冰屋,多數埋半截于地下,這是御寒的需要。冰屋屋頂則是雕刻種種雪獸,千奇百怪,別有風情。
在姜望看來,最大的作用是避免讓這些地窖般的冰屋看起來像墳冢。
問仙樓不同,它是冰雕的、不輸于中域繁華地的酒樓,以特殊陣法保證酒樓里的溫暖。自然,它的消費也很美麗。
酒喝了三杯,閑話聽了四五茬,沒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等的人也沒有等到,但耳邊卻響起一聲——“姜…真人?”
姜望抬眼望去,卻是一個穿著金錢綢服、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臉上有一種小商人固有的市儈和油滑,剛剛在鄰座坐下來。
姜望皺起眉頭。他覺得眼前這人有些熟悉,但竟認不得。對于他現在的修為來說,這是一種太難得的體驗。
小商人取出一枚墨扳指,戴在右手大拇指上,又伸手抹掉了兩撇小胡子,臉上的神情也發生變化…明明調整的并不多,但竟像是換了一個人!氣質儒雅,有金錢綢服都掩不去的書卷氣。
他拱了拱手,風度翩翩地道:“在下納蘭隆之,有幸同姜真人在迷界并肩作戰過。不知真人是否還有印象?”
現在這副樣子,姜望自然是記得的。
區區神臨,能夠瞞得過真人眼睛,偷天府的確有一套!
“自不能忘!”姜望道:“快請近前,來與我小酌幾杯。”
納蘭隆之也不客氣,移座而來:“我來西北取一個物件,風雪難辭。不意在這苦寒之地,還能得見故人。真乃幸事!”
他極有界限感,既表達自己來雪國的目的,說明只是偶遇,又不過問姜望的行止。
但太虛閣的事情也沒有什么不可以說,新晉的太虛閣員,來雪國的目的幾乎是明擺著。
姜望道:“我是代表太虛閣,為太虛幻境在雪國的鋪設而來。如今天下勠力,人道洶涌,整個現世,唯獨西北缺角,就缺在雪國這里。太虛閣上上下下,都很苦惱。”
納蘭隆之拱手道:“未來得及恭喜姜真人入閣!”
姜望擺擺手:“咱們之間,不講這些。”
他又親手為納蘭隆之倒酒,嘴里道:“上次迷界逢君,戰況緊急,我有一事忘了相詢。”
納蘭隆之用雙手接住酒杯:“我當知無不言!”
姜望道:“我有一位故友,名為蘇綺云,昔年在森海源界所結識,多年無音訊。不知現狀如何?”
納蘭隆之愣了一下,嘆道:“不意蘇師妹還與姜真人有這樣的緣分。”
當初在森海源界結伴的三個人,武去疾現在已經是金針門的門主,姜真人是名滿天下的太虛閣員,唯獨出身偷天府的蘇綺云,倒是很有師門風格的匿跡銷聲。
姜望想起往事,頗多唏噓:“她還有一個叫‘小魚’的朋友,在森海源界出事。所幸得玉衡星君幫助,保住真靈一點,又傳了她真靈塑身之法。當初分別,她與我說此生將為此事。我有時候會想起來,不知故人何在,是否如愿啊。”
納蘭隆之沉默片刻,說道:“蘇師妹已然不幸了。正是為了搜集塑身材料,在探索一處遺跡時…我們找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同遺跡一起崩塌,碎在時空亂流里。”
姜望一時愕然。
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要說與蘇綺云有多深的感情倒也不至于。但畢竟相識一場,畢竟并肩戰斗過…故人凋零,難免感懷。
世事當真無常。
他一再地認識到——人生是一場孤旅,修行者總在獨行。
“抱歉。”姜望道:“讓你又想起傷心事。”
“無妨。”納蘭隆之道:“這世上還有人記得她,且這個人是姜望,我替她欣慰。雖說生死無常,畢竟來去留痕。”
偷天府對于生死的認知,大約是很平淡的。
這個古老神秘的宗門,雖然一直存在,卻在歷史上很少留下痕跡。
劍閣三萬年,血河宗五萬四千年,偷天府什么時候立宗,卻沒人能說得清。這個宗門就像眼前的納蘭隆之一樣,也會天下行走,也會出現在各個角落,但并不掀起波瀾。
姜望舉起酒杯,在地上澆了一線,遙以為祭。“那時候我感受到她的堅決,我一直以為她會成功。”
納蘭隆之道:“姜真人,這個世上有很多人都付出過努力,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成功。有時候我們付出所有,也只是擁有可能。”
姜望接觸過蘇綺云,現在也算接觸了納蘭隆之,這兩位都是偷天府的弟子。但對于偷天府,他仍然沒有任何認知。
這個宗門的宗旨是什么,追求什么,駐地在哪里,主修功法有哪些,有多少門人…一概是個謎。人們只知曉,在身法和隱匿兩道,偷天府天下無雙。
姜望看著他:“所以納蘭兄付出所有,是要追求什么可能?”
“林深豈嘆不見鹿,世間難得知音人!”納蘭隆之嘆道:“我很想跟姜真人講一講我的故事,雖然它淺薄、無趣,但也真正寂寞。可惜我不能。”
姜望道:“姜某雖非君子,也不強人所難。不適合講的,納蘭兄不必講。”
“不是不適合,是不能。”納蘭隆之認真道:“但以姜真人的修行速度,或許有一天會知道。”
姜望若有所思:“看來偷天府有很多秘密。”
“只不過一線偷來的天機——”
納蘭隆之說著話,他握著冰杯的五指忽然結冰,他的眉梢也掛上了霜。他露出了一個遺憾的表情:“姜真人,看來我們不能聊下去了。”
便只這一句——
他整個人都結成了冰。
嘩啦啦,碎落一地!
破碎的冰渣在冰雕的酒樓里,折射出點點的光,而周遭的人,卻什么都看不見。閑話的閑話,喝酒的喝酒。
繼續喝酒的人,也包括姜望。
“你好像并不驚訝。”
說話的女人在姜望對面坐下來。
她的坐姿很端正,身形纖弱,卻儼然成為一切的中心。她有一張過于白皙和精致的臉,眉眼之間是化不開的凄色,存在一種易碎的美感。
她仿佛隨時會離去,隨時會消失,也因此更為動人。
這就是雪國第一美人,登上過道歷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的謝哀。
或許更應該尊她為——冬皇。
同一屆黃河之會的天驕,今朝再相見。
冬皇不再是當初未能走進四強的謝哀。
姜望身上的榮名,也不僅限于當初的黃河魁首。
面對眼前的真君,姜望表現得異常平靜:“值得我驚訝的事情太多,令我不知先驚訝哪一點。”
他翻開一只新的冰杯,為謝哀也倒了一杯酒,聲音平緩:“我是該驚訝于你突然出手,還是該驚訝,納蘭隆之竟然能從你手上逃得性命?”
謝哀訝道:“你竟然能看得出他已逃走,不愧是咱們的黃河魁首。成真才幾年?已不能等閑視之。”
姜望道:“世間成真者,豈有等閑?況乎衍道者。在冬皇面前,我實在沒什么可驕傲。”
神臨境的納蘭隆之,不可能在冬皇手下保命。
所以納蘭隆之很可能也是衍道實力。
姜望并不奇怪納蘭隆之能夠瞞過自己,偷天府如此擅長隱匿,又如此神秘,有些特殊手段是再正常不過。
但納蘭隆之當初還參加過龍宮宴,雖然全程非常低調,沒有任何顯眼的表現——一如在迷界戰場上的中規中矩。
他竟連長河龍君也能瞞過?
哪怕龍君只是一個幻影在那里,那也是超脫存在的幻影!
不愧是偷天府,這現世最神秘的宗門,如長夜晦影,若隱若現,處處都透著看不懂。
事實上納蘭隆之究竟多大年齡,究竟長什么樣,直到現在,姜望也是不清楚的。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坐下來聊天,而完全顛覆了過往兩次見面所建立的印象。他完全無法確認他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
冬皇沒有拿那杯酒,只看著姜望:“他偷了我的東西,又恰巧坐在這里跟你喝酒。你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原來納蘭隆之說要來西北取個物件,是這么個取法…
偷天府不是不為賊嗎?
姜望沒有說話,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伸手去取自己的太虛勾玉。
他不必解釋,因為他是太虛閣員。
諸方同推,舉世共舉;通行六合,現世無阻;放眼天下,九人而已。
他不要一個解釋也就算了,他還解釋?
但是他前前后后掏了一遍,頓在那里。
…嗯?
我玉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