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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三月三

  原野的眼神談不上是否良善。

  姜望在祂的視線感受不到情緒。

  小小的鮑玄鏡,在這位現世神祇眼中,也無非草木。

  出于保護鮑玄鏡的目的,天人法相開口:“玄鏡小道友,你赴天宮,所求何道?”

  揭過此事,下一個問題!

  鮑玄鏡先是“噢!”了一聲,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又大膽地看著姜望:“我爺爺常說我,睜開眼睛,萬事好奇一一姜道友,我想知道,原野道友身上滴落的光,是什?”

  他還是要問。

  又很符合天才孩童的姿態。

  道在天真!

  姜望道:“原野乃神命之子,是和國神廟祭祀。此刻原天神降神而來,這具身體大概并不能承受一一你看到的,是原野本身靈性的潰散。原野已死,現在看來,他的身體也支持不了太久。”

  天人法相并不為原天神諱隱,就像他并不隱藏自天人所得的信息。

  原野面無表情。

  鮑玄鏡張了張嘴,有些驚訝,又有些害怕地站在那。

  心中則是非常滿意。

  他的目光從斜前方的玉真女尼旁邊掠過,看向端坐于彼的姜望。

  曾經的白骨圣女,以及白骨道胎的惟一遺憾,都在他的注視范圍。

  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像一柄長劍,可以輕易地將這兩個人貫穿—一倘若不是在朝聞道天宮,而是在別的地方。

  從幽冥走出來的滋味并不好受,因為他從一個擁有一切、掌控一切、與幽冥同不朽的偉大存在,變成一個可以被傷害、被壓制、甚至被殺死的孱弱存在。

  他的生命,自此有了“失控”這個詞語,而且他要長期感受。

  現世有太多的人和事,都不遵循他的意志。

  但不會永遠如此的。

  從幽冥大世界走出來,是必要的一步路。

  他不像那些已經失去進取心、躺在虛假永之中的廢物,他不認為自己有終點,不認可自己停留在幽冥神祇的高度。

  但以幽冥神祇的位格進入現世,實在是最艱難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他反倒不如一個毛神來得方便。

  越是強大,越被抗拒。越是弱小,越被忽略。

  他想盡辦法,布局長久,最后創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白骨道胎,真正降生成為現世之人。

  諸天外界都在仰望中心,他于幽冥世界,也已經注視了現世很久,一直是霧看花,水中觀月,總有一層蒙昧。

  如今現世對他敞開懷抱,他貪婪地吮吸著這個世界的一切。也堅實地將最初構想,一步步編織為現實。

  但在真正大踏步走向現世神祇的尊位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一一那就是當代的現世神祇,是否還有成就的意義。

  這本不該成為一個問題!

  但如今站在臺前的現世神祇,實在是并不讓人期待。

  現世唯二的兩尊現世神祇,境遇…似乎都不怎好。

  草原王權壓神權,蒼圖神連個屁都沒放出來一一祂還存在嗎?

  原天神怎說也是現世神祇,擁有超脫之尊一一卻也低調得太過!

  蒼圖神好歹風光過,神國即霸國,甚至有過一統現世、成就現世至高神的可能性。

  你原天神不說播撒神輝、傳播信仰、蓬勃神國。

  也不用躲躲藏藏,任人評點輕賤,像條看門狗一樣,一點格調都沒有吧?

  神光還在,神威卻不能夠體現,鮑玄鏡很懷疑這兩個現世神祇的尊位份量。

  當然,他也不會真個就小覷了祂們。

  神祇失尊,必有其因。而他往時在幽冥,深為現世所抗拒,根本沒辦法了解到這種最深層的隱秘。

  是現世神祇這個尊位與當今這個時代并不相合?還是蒼圖神、原天神自己的原因?

  他需要了解清楚。

  倘若是后者,那還無傷大雅。蒼圖神、原天神算是為他探路,祂們踩過的坑,他不會再踩。倘若是前者,那他就需要思考,自己是否要放棄早就準備好的現世神祇之路,另求超脫之門了。

  他好不容易才降生現世,不會和現世做對抗。

  事實上今日來朝聞道天宮,雖是為了見姜望,也更是為了解這個世界——他深知今日會于朝聞道天宮者,必是各方英杰。

  不同英杰所看到的真實,匯聚起來,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遇到原天神,是意外之喜。

  原天神現在的狀態…很有問題!

  這是巨大的機會!但有沒有可能,是祂在釣魚?

  耳中已聽得天人法相淡漠的聲音:“下一個。”

  體會著這位姜叔叔對自己的關懷,鮑玄鏡乖乖地坐下了。

  …熊度起身。

  雄闊巍峨的天宮,一個站著的小小的身影坐下。

  逼仄昏暗的囚室中,一個坐著的挺拔的身影起身。

  這是酆都鬼獄,大楚皇子熊度,被革去尊名,囚身在此,已經十三年。

  事先誰也沒有料想過,道歷三九一七年的秦楚河谷之戰,竟成為熊度失勢的節點。曾經那受寵,朝野之間呼聲無二,一朝忤逆君上,頃刻即為階下囚。

  但更讓人沒能意想的是,熊度囚于鬼獄,聲望卻與日俱增。

  在泱泱大楚,沒有無根青萍。

  一個權力結構極其穩固、階層牢不可破的國家,名不會掌于失勢之人。

  因為“名”即“力”。

  慢慢很多人也就意識到了一—熊度既未失名,自未失勢。

  只是這位深得朝野愛戴的皇子,被囚鎖在鬼獄深處,有那想要燒冷灶的,卻也燒不著。只是奏請天子釋放熊度的奏折,每日俱增。

  到了最近幾年,更似雪花片,紛飛不停歇。

  就在這一天。道歷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

  三月三是求子的節日,據說上古人皇有熊氏,便誕生于這一天。所以有俗語說“三月三,生軒轅”。

  在這一天祈求上蒼,能夠誕得麟兒。

  這一天是朝聞道天宮開啟的日子。

  也是在這一天,楚廷內相奉旨而至,推開了鬼獄之門!

  天光透進一隙,在沉重的吱呀聲,迅速擴大。

  光千變萬化,陰影決定光的形狀。此時便由一支刺槍,變成一柄扇。

  熊度身著囚服背負雙手,靜靜地站在囚門前。

  未有簪發,未有梳洗,未有金玉加身。往日憊賴的神情只是稍稍斂去,今日只是不言語,便自有一股高不可攀的貴態,仿佛立于群山之巔!

  那一路鋪到他身前的天光,便成為階梯。從這個國家最深陷的地方,通往這個國家最榮耀的地方,囚室的稻草如有靈性一般,自動歸于墻角。

  整整齊齊地立著,一霎風吹過,竟然復生為稻穗,如在田壟間一一當然稻穗飽滿則低頭,一時拜于上貴者。

  “茲有皇子,生于云臺。”

  “憂思為國,忠意不改。”

  “苦心九丘,坐囚十載。”

  “德鑒民心,年月行滿。”

  “秉性溫良謙和恭讓。”

  “復其尊名,還宮泰安!”

  楚廷內相宋旻,雙手捧著圣旨,一步一句,其聲朗朗,其步厚重。從推開的鬼獄大門,一步步走進鬼獄深處,最終來到熊度的門前。

  一直跟在他旁邊的酆都尹,像是他身后展開的黑幡,就這一路飄過來。

  此時悄然往前一步,將牢門打開。

  宋旻與熊度之間,就此并無阻隔。

  華麗官服在牢房外,麻布囚服在牢房內。內外之隔,原來從不堅牢。

  宋旻將雙手高抬,整個人幅度夸張地彎曲:“奉皇帝命,迎殿下回宮!殿下,您這些年月,辛苦了!”

  除他之外所有的太監、宮衛,都在鬼獄外等候。因為鬼獄是這樣嚴格的地方,即便為帝宣旨,也不是誰都能進來。

  熊度出生在云夢澤,出生之時,祥云在天,幻聚成臺。他在鬼獄中多年,倒也不只是天天跟獄中囚徒們閑聊而已。

  讀書著作并未有閑,還親筆為儒家經典《九丘》作注——此舉被很多人視為他對書山的親善。

  皇帝放他出獄,但并不說他無罪,也不說他贖夠了罪只說“年月滿”。

  但當初將他丟進酆都鬼獄,可不曾說過年月。很多人都以為是關到死,才沒有想到熊度復起的可能。

  顧蚩雙手平伸,無聲地捧出一套禮服。

  往日他雖掌鬼獄,對熊度卻不假辭色。今日不發一言,但已極卑極敬。

  瞧來是前倨后恭,但兩般都是馬屁的功夫。

  熊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心給了個善揣天心的評價。但并不接那套禮服。

  “皇尊之貴豈在于儀服?”他邁步走出牢房,隨手抓起那卷圣旨,與宋旻錯身而走。便以這圣旨卷軸為鞭,指向對面囚室:“此間囚室,是我好友,法師梵師覺。”

  那間囚室,住著一個光頭亮的和尚,正面壁而坐。嘴唇無聲翕合,不知在念誦什法咒。

  雖在昏暗鬼室,其身佛光隱隱,坐下稻草如蓮狀。

  熊度又問:“我請的旨到了?”

  這封天子赦書,不是他請的旨,是早就有的決議,皇帝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在他請的旨。

  “到了!”顧蚩恭敬地道:“這位…梵師覺大師,早先入獄原是一場誤會,現已查明,當無罪釋放。”

  旨早到,旨上要赦的那個人,卻無名姓,隨著熊度開口才填上。

  有關于“法師梵師覺”這個人的一切,自此開始編織。

  當他們走出酆都,梵師覺的過往便建立,梵師覺的現在便開始,梵師覺的未來便存在。

  一言而天下改,一念豈止動搖一個人的一生?

  這權力的滋味,怎能不讓人迷醉?

  穿著身上的粗布麻衣,在鬼獄之中坐了十三年,才能夠在這樣的時刻,稍微清醒一點。

  而這樣的時刻,往后還有很多。

  往后時時都是。

  熊度,你如何自醒?

  “我說梵師覺法師也不像是做惡事的人,怎會被關到這來,原來是誤會!”熊度輕笑一聲:“這鬼獄的誤會,還真是多啊!”

  顧蚩低頭不語。

  楚國自有刑司,懲罪罰惡,輪不著酆都尹。這酆都鬼獄的罪人,從來也不是因為犯罪啊。

  “殿下。”宋旻小聲提醒:“陛下和百官還在等您一—”

  “先放法師。”

  熊度淡聲吩咐:“法師出去了,我再出去。”

  顧蚩緊走兩步,上前為梵師覺打開囚門。

  “我來送法師。”他說。

  這間囚室時刻不停的誦經,這時便停下了。

  雖然他張嘴的時候沒有聲音,但閉嘴的時候,鬼獄突然就不那安寧,有一種難消的怨。

  名為“梵師覺”的和尚,抿住嘴唇,慢慢起身。

  他心思純凈,但也明白這一步意味著什。

  可他沒有猶豫。

  在酆都鬼獄呆了這多天,雖然沒有受什折磨,卻也經歷頗多。他找了很久的答案,在熊度的幫助下也已經找到了。熊度說得對,他們應該互相幫助。

  他隨手摘下囚服上沾著的幾根稻草,輕輕地放在旁邊,就這樣走出囚室。黑暗和光明有清晰的分野,現在他們全都站在光中。遠處連綿的囚室,還有許許多多鎖在陰影的人。

  他不認識宋旻,也不怎愿意熟悉顧蚩,只靜靜地看了熊度一眼。

  熊度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他于是轉身,走到顧蚩旁邊。

  宋旻面無表情地側立一邊,只用余光注視這一幕——梵師覺和顧蚩站在扇形的天光。

  顧蚩是光照無阻,身接晦影,立在光中而不同于光。天光似穿身而過,只留下一道人形的虛影。

  梵師覺則像他的光頭一樣,反射著所有的光。

  他在光,有清晰的形狀。纖毫畢現,剔透如玉。

  兩人同在光,而明暗相間。

  顧蚩像一團陰翳飄遠了。

  梵師覺跟在酆都尹顧蚩身后,亦步亦趨地往外走。

  起先是亦步亦趨,漸而步步生蓮。佛光天光,已經分不清彼此。

  一直到顧蚩和梵師覺都已經離開,鬼獄大門只剩天光,像一團巨大的光源。

  站在光照盡處的宋旻,這才側身做了一個引導的手勢:“殿下,請移尊步。”

  熊度這才踏步往前,履光而行。

  鬼獄外的天光今因他而投入,此刻也隨著他的離開,而往外席卷。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黑暗就跟進一步。

  那仿佛沒有盡頭的鬼獄深處,有陰風陣陣吹來,其中似有一個聲音幽幽一一“小子,這就走了?”

  酆都鬼獄之中,關著很多無期者。其中幾個,甚至是在酆都鬼獄建立之時就存在。

  或者換個說法一一酆都鬼獄為他們而建。

  熊度不回頭地招招手:“走了!”

  他踏出了最后一步,酆都鬼獄關上了門。

  三月三,有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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