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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回頭是岸

  姜望大概算不得一個目空一切的人。

  但他從來都相信自己。

  無論經歷什么,面對什么,都篤定前行。

  當初浮舟善太息河,被獼知本借天道拉入武界,看到了獼知本欺天的本事。

  他立刻也著手欺天。

  他不相信別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

  只要有人成功過,路就在那里,他就一定能走通。

  做不到只能說明他還不夠努力,做得還不夠好。

  那就再努力一點,做得更多一點。

  現在獼知本潛游天道深海,布局新開之武界,又在武界之中打埋伏,阻他成道于今日。

  他也要看清楚獼知本是怎么潛游的,而后效仿之。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你獼知本欺天第一。

  我姜望也史無前例!

  “獼知本?”無罪天人的聲音里帶了些愕然,而后大笑起來:“那是個很有意思的家伙!哈哈哈哈哈,你也是!”

  “我現在覺得你也是。”姜望說。

  “我們緣慳一面,卻相見如故?”污濁水人發出聲音。

  姜望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既然你我如此投緣,相見恨晚。那不然下到孽海之底,咱們找個風景好的山頭,坐下來慢慢相識!”無罪天人的聲音道。

  越往禍水深處,祂能夠泄露的力量也就越多。這蓮華圣界,還是太晃眼了些。

  “下次吧。”姜望淡聲道:“我現在趕時間。”

  “只要獼知本潛游天道深海的經驗?”污濁水人問。

  姜望條理清晰地道:“給我看到過程就可以了。我自己總結經驗。”

  那污濁水人在腦袋位置滴溜溜轉出兩粒泥丸般的眼珠,盯著火紋華麗的三昧真爐看了一陣:“這些魔意散落天涯,各自生根,虧得你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收集完整。”

  “卻也不難。”姜望看著祂道:“姜某不過按圖索驥,又恰好有幾分薄面。”

  “這世上有許多人喜歡吹噓自己有面子,真個出了什么事,連個人影都叫不來。”污濁水人轉了轉眼睛:“這索驥之圖,是誰給你?”

  姜望搖了搖頭:“這我不能說。”

  污濁水人像個老大爺似的背著手:“能把這個給你的,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出賣他算是匡扶正義了,你該有義不容辭的覺悟,而非踟躕不前的顧慮。”

  姜望訝道:“孽海之兇,也要舉正義旗幟嗎?”

  “你那個朋友還講法呢!”污濁水人笑瞇瞇地道:“今日禍水之源,是昨日人族之孽。諸界之恨,萬古之怨,盡與人族為系。你站在何處眺望啊?焉知不是我們在拯救世界呢?”

  這種話題,辯開了就沒完沒了,姜望不欲繼續,轉道:“他是好是壞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我是個守信的人。”

  污濁水人晃了晃腦袋:“除非?”

  “除非你可以再格外給我一些潛游天道深海的方法。你的方法。”姜望干脆極了:“我剛剛想起來,我們之間好像的確也沒有保密的承諾。”

  “哈哈哈哈哈!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想法,你們人族大有希望啊!哈哈哈——”污濁水人又搖搖晃晃地大笑起來,笑聲遽止:“我認可這是公平的交易。”

  當無罪天人的這句話落下,交易便已經完成。

  姜望已經看到獼知本是如何在天道深海潛游,也洞悉無罪天人潛游天道深海的方法。當然,無罪天人也重新認識了七恨魔君。

  而就在姜望掌中,那座三昧真爐之內,那本由十三道魔意編織而成的黑色書籍,其上書名逐漸勾顯。扭曲的魔文仿佛要攀書而出,字曰——“苦海永淪欲魔功”。

  轟隆隆!

  孽海生波,狂瀾萬轉。

  曾經的至高魔功,在失落多年之后又重現。

  聚集了散落八方、各自生根的魔意,匯合墜在孽海深處的魔功本卷。在失去不朽之性的過程里,被現世第一天驕所承接。

  即便是孽海這種幾等于現世暗面的地方,每一滴水放出去都為天災,也在這時候感受到危險!

  姜望卻抬起劍指,輕輕往下一壓——

  萬丈狂瀾都墜低,禍水之紋已靜止。

  污濁水人站在平滑如銅鏡的水面,看著這樣的姜望:“雖然交易已經結束。但我對你,還是有些好奇。

  姜望端住三昧真爐,用真火仔細炙烤著這部剛剛復蘇的魔功,語氣隨意:“但愿你這份好奇能夠一直保有,那是自我的明證。

  魔猿沒有通過與血傀真魔的聯系,進入魔界,而是獨自穿行邊荒,深入萬界荒墓,就是因為對七恨魔君并不放心。

  同樣的,他也絕不可能真正信任無罪天人。

  什么都要等三昧真火燒過了再說。

  污濁水人笑了起來,笑得濁水飛濺:“小小洞真,教訓起我來?”

  姜望糾正道:“不是教訓,是期愿。”

  污濁水人不笑了:“你懂什么?你這蜉蝣!”

  姜望翻手將三昧真爐收起來,看著污濁水人的眼睛,頗顯認真地道:“我今日接走你的魔功因果,也希望帶走你的魔念。這孽海雖然無邊——”

  他轉過身去,徑往紅塵之門走:“回頭就是彼岸。”

  茫茫孽海,只剩那污濁水人佇在水面,有一種被遺棄的孤獨。

  祂靜靜站在水面,低下頭來,似乎想要看看自己,間隔不知多少年的看看自己。可污濁的禍水,根本沒有祂的照影。

  只有翻滾的孽力,反復描述著不為人知的險惡。

  屬于無罪天人的聲音,更惡也更淡漠了:“你就這么自信,你能降服這魔功嗎?萬古以來,我見過太多所謂天才,像你一樣,自以為與眾不同。但最后都為魔功所化,沒什么不同!”

  姜望步步往前,每一步都很堅定:“我的路,在其中。”

  “你完全不明白,你現在有多么孱弱。你的自信只是空中樓閣。”無罪天人的聲音道:“當然,在洞真境這個層次,你的確算得上強大。但只有真正突破現世極限,你才能明白什么是自由。你什么都看不到,竟然不覺得迷茫,不覺得恐慌,還大步往前!這恰恰是無知的表現!”

  “你現在自由嗎?”姜望只問。

  世上最不自由的超脫,或許是敖舒意,背負心中的枷鎖。可孽海三兇,是切切實實身上戴枷、上有鎮封的囚徒。

  無罪天人的聲音瞬間暴怒起來:“只活一秋之蟪蛄,竟如此狂妄自大!果不知世間有冬耶?振翅不能高七尺,披星不可走半里,更不知青天高,黃地厚!”

  超脫者畢竟是超脫者,哪怕是潛藏在孽海深處的孽海三兇,被紅塵之門鎮壓,被歷代強者封印,被蓮華圣界壓制,被學海消磨——祂們也果然是知曉世間局勢變化的,完全了解姜望經歷過什么,正在經歷什么。

  姜望完全明白,無罪天人的境界和眼界都不是他可比。他很清楚,無罪天人的每一句話,都有其道理所在。

  他知道他的確是一秋之蜉蝣。

  但他只是往前走:“也許是你不知,這一秋…是如何燦爛!”

  秋風掠過天刑崖。

  威!!!

  儀聲不絕。

  姜望掛劍走在漫長的登山石階。

  經儀石,聽法音。

  好幾年前也有這么一個人,一步步走上高崖來,也是為了魔功相關的事情。

  今時今日,何似舊年。

  “姜真人何來?”

  卓清如出現在石階高處,眼神復雜地看過來。

  那一聲“姜師弟”,卻是再也叫不出口。

  今日姜望縱一秋而死,也已是歷史的傳奇。

  她這等執筆記史的人,尤其知曉青史著名的分量,也尤其地感到遺憾。

  “卓師姐。”姜望微笑而禮:“煩請通傳,我欲求見吳宗師——”

  卓清如二話不說就轉身。

  這師姐的性子也太急了些,姜望的聲音趕緊追上去:“還有韓宗師!公孫宗師!”

  規天宮執掌者韓申屠,矩地宮執掌者吳病已,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

  當世法家的最高領袖,有關于三刑宮、有關于“法”的具名!

  姜望要做何等大事,要同時拜見三位法家大宗師?

  卓清如想不明白,但她不會用自己的疑問去浪費姜望的時間,她清楚自己知道答案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通傳,促成三位法家大宗師的共證。

  在那座萬古法碑之側,忽有門戶洞開。那仿佛是法則具現的鋼鐵之門,嚴格、規矩、工整。

  整個天地的規則仿佛潰而又現。

  唯獨姜望定定地站在那兒,像是波光蕩漾里,礁石的靜影。這個世界排斥他的時候,他存在。這個世界容納他的時候,他存在。他存在于他自己,而并不以任何“他者”的名義。

  吳病已的聲音在里間響起來:“姜真人,請入矩門。”

  姜望抬腳跨入其中,眼前是一座高闊威嚴、簡潔凌厲、典型法家風格的大殿,殿中站著三位法家大宗師。

  吳病已居左,公孫不害居右,韓申屠在最中間。

  面對這位道途艱難的年輕真人,三位大宗師并沒有誰拿大。相反都表現出了罕見的重視,那陛上分明有三張大椅,卻沒誰去安坐靜待,全都站在殿內相迎——法家的禮十分嚴格,一般來說,唯有衍道真君,才有資格被這樣迎接。再往上一級,就是他們出殿相迎了。

  這三位大宗師里,只有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姜望是第一次見。

  這位“負棘懸尺,繩天下之不法”的大宗師,生得一副游俠面貌,五官立體,猿臂蜂腰,有盛氣而不凌。僅就氣質而言,不似韓申屠那般寬廣,也不似吳病已那樣嚴苛。

  能成為法家大宗師的,不僅僅是實力修為要觸及現世極限。還必須要真正在法家學問上,有所開拓和洞見,是真正能夠開宗立派的存在。

  公孫不害著《證法天衡》、吳病已著《德法三講》、韓申屠著《勢論》,都是一時名篇,法學經典。

  這三位大宗師的作品,姜望都或多或少的讀過。讀懂了一些,當然不懂的更多。

  今日他走進矩地宮來,誠心誠意地一禮:“小子姜望,學法以明理,向于宗師著作有所得。雖不敏,亦受用。今日面見,畢生之幸!”

  “公孫,看來這話是跟你說的。”韓申屠笑道:“姜真人往時見我,可沒說過這話。”

  他大概是法家三大宗師里,唯一一個會開玩笑的人。

  姜望再次躬身:“上回在天京城,有賴先生主持公道。姜望一直未能答禮,還請見諒。”

  韓申屠將他虛架,并不受他的禮:“你既然相信那是‘公道’,那就并不是為誰而立,你也不必言謝。你若輸了,也就輸了,是你自己贏得了戰斗。你我于彼無私。”

  公孫不害道:“姜真人今日為何而來?”

  姜望也干脆地拿出三昧真爐,叫三位宗師看到真爐中浮沉的《苦海永淪欲魔功》:“我欲在天刑崖修煉此功,愿得三位宗師見證!”

  仿佛儀石又響。

  姜望這一路收集魔意,深入孽海,不曾掩飾。

  但誰也不曾想過,他竟然是要修煉這部魔功!

  人族第一天驕,在一秋得道的巨大壓力前,竟選擇墮魔嗎?

  三大宗師一時都無聲。

  最后韓申屠緩緩開口:“你如果真要墮魔,不會來三刑宮。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加速不朽之性的剝離,了解它,然后摧毀它?或者拆解此功,把握魔祖命門?打算以大益人族的大功德,受人道洪流托舉而成道么?”

  吳病已本來就很嚴肅,這會兒更嚴肅了:“如果是為前者,《苦海永淪欲魔功》在八大魔功里的位置已經被替代,它的不朽之性正在失去,把它鎮在三刑宮就可以了,若干年后,必能輕易摧毀。如果是為后者,我要勸你趁早打消這個主意。魔祖之強,不可想象,更不可應對。那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事情。”

  主掌刑人宮的公孫不害,則是沉默地注視三昧真爐。

  “我是要修煉這部魔功。當然我并不想墮魔,所以我來三刑宮,冒昧請幾位大宗師一起見證。”姜望看著這三位宗師,認真地道:“若我墮魔,記得殺我。”

  他的理性、自我,他的決心。一覽無余。

  三位法家宗師,一時都不知說什么。

  姜望和吳病已最為相熟,若單只是請法家宗師監督自己,請吳病已一個就夠了。

  但他對自己有深刻的認知——今時今日的他一旦墮魔,通過《苦海永淪欲魔功》而衍道,必然是極其強大的魔君。

  僅僅是吳病已坐鎮于側,未見得能殺他。

  非是規天、矩地、刑人三宮齊聚,不足以確定他墮魔之后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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