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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善太息

  深藏在兀魘都山脈里的上古魔窟,埋葬了太多過往。

  曾經席卷現世的魔潮,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世尊赤足行走在大地上所悲泣的瘡痍,都被時光洗凈。

  遍布各地的上古魔窟,曾如天妖法壇照亮妖界般,幾乎更易現世天命。

  最后也都成為一個個毫無特殊可言的廢棄石窟,容納萬萬年來寂寞的風聲,或供一些追索歷史的求知者的探險。

  其實通常都是無“險”可言的。

  或者說,這些上古魔窟的“險”,基本上都和魔物無關。

  姜望遇到七恨魔君的那一次,是俠少俠女們千萬次探險里都不會發生一次的意外。

  當今之世,除了邊荒,哪有魔物敢露頭?

  魔窟是上古時期魔族入世的通道,現在早已封死。若把現世障壁比作城墻,魔窟最多就是稍微單薄一些的城段。

  邊荒那里,才是雙方爭奪的城門,不斷投入兵力,彼此對抗。

  在邊荒之外,哪怕是七恨魔君這樣的恐怖存在,亦不能、更不敢投入太多力量。

  是姜望于現世主動的召喚,才勾起與真魔宋婉溪的聯系,他和宋婉溪的聯系,是血傀和傀主的聯系,深入血髓,貫通因果。

  是七恨魔君恰巧掠過目光,才注意到那縷聯系的形成,從而遙遙發力,降下七恨魔功,想為自己選一個再合適不過的魔功傳承者。

  魔猿法相降臨此間,在嶙峋怪石間緩行。

  曾經被人拎來此地,生死都不由自主。如今重回此窟中,遍身黑氣的魔猿,竟像是此間主宰,魔威懾服一切,不止現在。

  這些年的時間,幾乎沒有給石窟帶來變化,只是改變了進出石窟的人。

  時過境遷,姜望當然不會覺得自己能在這座古老魔窟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當初諸方聯合,共計八尊真人窮搜此域,最后也什么痕跡都沒有找到。

  哪怕今日他立足洞真絕頂,也不認為自己比那些真人更有洞察手段。

  他在這座石窟里所擁有的,只是一道許久沒有響應的血契,一尊失落在萬界荒墓里的真魔。

  在清江水底的魔窟里得到,在兀魘都山脈里的魔窟中召回,除此之外,兩界相隔,再未有過聯系。

  魔猿兇戾的目光在石窟中緩緩掠過,最后停在內府境的姜望曾經坐過的那塊巨石上——

  黃河奪魁之后,就是天下通魔。

  未及弱冠的姜望,在艱難跋涉、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之后,又驟然跌落谷底。

  當時十九歲的那個年輕人,走又走不得,修行也不被允許。只能仰躺下來,望著洞頂發呆…他在想什么呢?

  魔猿一屁股坐了上去。

  覆蓋了情緒的無端。

  相對于十九歲人身姜望的所謂巨石,在高大的魔猿法相身下,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石座。

  魔猿獠牙微收,兇光頓斂,于忿怒相中見悲憫。雙掌捏印,一曰“定心”,一曰“靜神”。而后兩印一合,像是兩座山,推成了一道峽。

  雙掌之中,有淵如鏡,連接未知的彼岸。

  那是無底無際的潛意識海,在向遙遠的宇宙拓展。

  魔猿的雙眸一瞬間沁成赤紅,目光投射其間,像天柱鬧海,神念遙追,恍恍惚不在此間。

  這是不久前靠近過天道又折回的當世頂級真人,在現世障壁相對薄弱之地、曾經的魔潮入口,第一次如此強力地呼喚,那遺失在彼世的“真”!

  所謂“真”,是不磨之理。是在諸天萬界都會被承認的“自我”。

  陰陽兩真,可以一念之間,架起三途之橋,連通陰陽真途。

  真人與真魔,也都是在宇宙之中,散播光輝的星辰。

  自能追尋血契,將微弱的聯系,推舉成牢固的回響。

  時至如今,一尊真魔對姜望來說,已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戰力。他尋找宋婉溪,是想探究當年,想要捕獲更多關于白骨尊神的線索,也是想要知道,七恨魔君為何會在那時候,降下那問心之劫。

  弱者沒有資格追尋答案,遇到危險,逃脫已是萬幸。

  所以要變強。

  要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強壯。守自己的道理,問自己的心,再去問為什么。

  所以直到今天,才有這一次注目。

  魔猿的心神,仿佛飄向無限遠處,像是茫茫宇宙中孤獨的塵埃,在等待另一粒塵埃的響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長到兀魘都山脈另一邊的姜安安小隊,都已經成功抵達了此次探索的目的地——位于“千眼石窟”深處的,名為“善太息”的地下暗河。

  除了被趙玄陽擒來的那一次,姜望曾經也在兀魘都山脈潛修半年,但那段時間都靜于地穴坐關,不曾四處探索。對兀魘都山脈的種種傳說,反倒不如做足了功課的姜安安了解。

  這“千眼石窟”是兀魘都山脈里最大的一座石窟。且曲徑回環,內部十分復雜,分岔洞穴極多,通向種種未知之地,無法盡索,以至于有“千眼”之稱。

  一般人在這里,根本找不到路徑。

  而“善太息”之河,又是千眼石窟里一條極兇險的暗河,幽深無底,寬廣無邊。

  從“千眼”里最多人探索過的“洞冥窟”下來,視野就會被浪濤鋪滿,一眼看不到邊。暗沉沉的波濤,不知緘藏著多少擇人而噬的惡獸。

  在周邊的一些傳說里,這條河是被視作“冥河”的。說是人死之后,便經由此河,前往幽冥。

  “洞冥窟”中無數惡神的雕刻,便是這些傳說的體現。三頭之犬、銜尾之蛇,牛頭馬面、黑白無常…

  當然,對神道有些了解、且修行到如此境界之后,姜望對于那些小時候聽得津津有味、咋舌稱奇的傳說,早已祛魅——

  絕大部分神話傳說,都是神話時代的產物。不過是為了修行所凝聚的假想,是一種假述的道,借假修真。

  而曾經躲在被窩里乖乖睡覺怕鬼敲門的孩童,已經握得無數神祇苦求的“真”。甚至于哪怕是真神,也要被長相思劍壓三分。

  絕大部分傳說里的神祇,見了現在的姜真人,都要行大禮。

  況且他也是去過幽冥世界的,那不過是依附于現世的一個大世界,自有來往的路徑,跟兀魘都山脈里的哪條暗河都沒有關系。

  蠢灰經過“洞冥窟”的時候,還沖那三頭犬的刻像吠了一陣呢。要不是姜安安隊長拉著,非把那三個腦袋鏟掉兩個。

  不過關于“善太息”河的傳說,卻也不能盡皆無視。有一個涉及到遠古八賢,值得慎重對待。

  說是陣道初祖、八賢中名為風后的存在,在戰死之后,只剩一縷殘魂,飄蕩在天地之間。心憂世人,不肯離去,最后徘徊于此河,久久嘆息。

  故有“善太息”之名。

  在傳說之中,最后那位偉大存在的殘魂,逆善太息之河而上,尋至生死的盡頭,領悟無上之理。而后以殘魂修神道,在神話時代證現世神祇,再次超脫。

  常人以一呼一吸稱為一息,一息脈動四次,三息之后則有深呼吸一次,脈動五次,脈診上稱為“閏以太息”。

  “善太息”即頻頻嘆息,在醫道之中,被視為一種病癥,通常由肝膽郁結,肺氣不宣引起。

  世人以此命名這條暗河,也未嘗沒有“望洋興嘆”之意。

  來到此河之前,一路來威風凜凜的惡犬蠢灰,也一時停下腳步,趴在岸邊“嗚嗚嗚”。偷眼去看根本不理它的姜真人。

  “拋開傳說來講,‘善太息’河本身水質特殊,鵝毛不浮,蘆花定底,我們需要時刻以道元對抗,才能確保船只不沉——”

  姜安安隊長把相關資料背得很熟悉,顯然早就對這地方躍躍欲試,只是一直沒機會來探索。她看著姜望:“這位隊員,這個任務交給你怎么樣?我看你身板結實,是個干活的好材料。”

  姜望笑著點了點頭。

  “當我向你提問的時候,你可以說話。”姜安安隊長隨時隨地更新她的隊規,以適用于她本人天馬行空的想法,應對各種離譜情況。

  說著又補充一個條款:“但你不能教我怎么做。說好了這次任務是我做主。”

  “小姜隊長指揮得很好。”姜望難得陪她們出游一次,盡量端正自己的態度:“我無話可說。”

  姜安安隊長又道:“善太息河里有一些水怪,實力不怎么樣,但長得很難看。葉副隊長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嚇著了。”

  姜望忍不住舉手。

  姜安安隊長看著他,下巴一抬:“又怎么?”

  姜望很是不滿:“隊長,你為什么不怕我被嚇著?怎么不提醒我?”

  “這種無聊的問題,下次不要問了。”姜安安隊長冷酷地扭過頭,把抬起來的嘴角又壓了回去。

  葉青雨副隊長也蠻嚴肅的:“請問小姜隊長,善太息河里的水怪,你說的這個‘實力不怎么樣’…是怎么樣?”

  姜安安隊長極有氣勢地手一揮:“從資料上看,跟我差不多!”

  姜望噗地一聲笑出來。

  “嚴肅點!探險呢!”姜安安提出批評。

  然后在自己的寶貝松鼠匣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羅盤,似模似樣地看了一陣風水。

  “好,好風好水好時段,卦也對,氣也對,準備出發!”

  她尋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船,使勁丟了出去。

  此船迎風便漲,頃刻化作一條烏篷船,落在暗河之上,隨波輕晃,緩緩下沉。

  這艘烏篷船外觀很不顯眼,確實也不算金貴。也就比墨家百鰭船系列里的“虎鯨”,貴上個二十七倍左右。

  降風服浪,不在話下。便是普通人坐于此船,也足能應對水怪。

  是姜安安今年生日時,葉閣主投其所好,送的探險專用禮物。

  姜望很自覺地坐上船尾位置,止住了烏篷船的墜勢,雙手掌住船槳,老老實實做艄公。

  葉青雨副隊長則是坐在船頭,順手以云篆給姜安安拍了幾十個品類不同的護身咒,再給自己也加上,又擺了一把傀儡彈丸在旁邊。然后隔著烏篷,笑吟吟地看姜望劃船。

  姜安安自問也是有豐富探險經歷的江湖少俠了,不像其他隊員那樣莽撞。在上船之前,還仔細地檢視了一下身上的物件——

  脖子上掛著的水滴項墜,是宋清芷所贈,正合水域使用。

  腰間掛著的劍形玉佩,是向前哥所贈,據說殺力很強,還沒開過鋒哩。

  身上內穿的金縷衣,是親哥所贈,他當齊國青羊子時的爵禮。聽說防御很好,但是沒有防過什么。

  外穿的云蒼青綬衣,是汝成哥所贈,好像有什么神力來著,記不太得,也沒來得及發過威。

  腳上的紫電步云靴,是胖哥哥所贈,心念一動,能逃千里呢。這個她用得多,以前常跟蠢灰賽跑。

  還有青雨姐送的腰帶,野虎哥送的頭繩…

  總之,確認都帶上了。

  姜安安隱去了一身的寶光,提劍在手,嘴里輕喊一聲“去”,腳步輕盈地跳上了烏篷船。

  蠢灰應聲而躍,縮小了許多倍,恰恰好好地落在姜女俠腳邊。

  善太息河上這條承載三人一犬的烏篷船,便正式出發,駛向幽深不測的遠處。

  那晦沉的暗水,波紋不興,像是一塊巨大的黑鐵。

  小船行過,才有漣漪。

  姜女俠并不耽誤工夫,直接盤坐在船板上。一會轉羅盤、一會翻資料、一會掐訣、一會查輿圖、地脈圖,還拿紙筆在那里畫,嘴里叨叨叨的,又算又念,忙的不亦樂乎,勞心勞力。

  蠢灰趴在她腳邊,叼一根骨頭慢慢地啃,歲月靜好。

  姜望隊員賣力地搖船槳,劃開波濤,破開迷霧,偶爾與坐在船首的葉青雨相視一笑,并不覺得這里陰森,也無愁思可嘆。

  善太息,善太息,何必嘆息。

  人生何處不清歡?

  呃,魔界大概不能。

  如果說隕仙林是最“兇”之地,萬界荒墓就是最“惡”之地。

  其環境之惡劣、貧瘠、荒涼,遠非天獄虞淵可比。跟萬界荒墓比起來,滄海或者都能算是樂土。

  且看邊荒如何?

  那還是有人族生機對抗的結果。

  被稱為“魔界”的地方,可是萬界之“荒墓”,是荒蕪的盡處。

  烏篷船在善太息河上啟航的這一刻,同在兀魘都山脈的上古魔窟里,魔猿掌中天塹,已見淵起驚瀾。

  而潛意識海所奔流靠近的彼方,萬界萬物歸寂之處,恰恰有一道嘆息拂來的微風。

  死世如醒。

  在一望無際的墓林里,有一座通體漆黑的墳墓,緩緩向兩邊分開。一只琉璃之棺,緩緩升起。

  琉璃棺中青絲如瀑的女人,長睫微動,睜開了血色的鳳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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