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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可以為書,寫我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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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四個字來形容陳樸,無非“君子如玉”。

  用四個字來形容面對陳樸的感受,只能是“如沐春風”。

  他貴為暮鼓書院院長,儒家大宗師,卻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古板老學究,或者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態。

  恰恰相反,他常常能夠照顧到每一個人的感受,像水一樣柔軟,無所不在。

  而他動起手來,那叫一個干脆果決。

  眼前這一幕,哪里像是超凡絕巔的對決?

  分明就是一個書生擼起袖子,拿硯臺給同學開了瓢。

  打架的原因應該也很草率,要么是起了口角,要么是爭風吃醋。總之不可能有關于天下大事。

  彭崇簡額上鮮血狂飆,道軀仰面便倒,輕易得讓觀者以為是錯覺。

  但話又說回來,無論陳樸、司玉安又或阮泅,哪個不是多年的絕巔、積蓄雄厚的衍道?他一個新晉真君,便有所謂“搬山第一”的底子,又哪里遭得住這樣的圍毆?

  能夠撐著跑回玉帶海,已經是陳樸、阮泅有意縱容的結果。

  “慢著!”

  仰面而倒的彭崇簡,發出這樣的洪聲,叫停了三位衍道強者的攻勢。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鮮血滿面并不擦拭,威嚴掃盡而不顧,恨聲道:“彭崇簡何罪,竟至于斯?!”

  阮泅臨虛而立,星河在他身后流動,他的聲音卻是并不花巧的,一字一字都很靜:“拿你的時候你掉頭就跑,現在想起來辯解了?”

  彭崇簡怒不可遏:“你們突然破門,我豈能束手?”

  陳樸擺擺手,儼如大樹參天,樹枝一搖,蔭庇四方:“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該做的不該做的,你們都已經做了。我們也不是來跟你辯論的。”

  撐天之巨樹,流動之星河,斬世之茅草,當世絕巔的力量,令靠近山頂的人幾乎窒息。山腳下的存在,卻只覺壯麗。

  “但需說于天下人之耳!”彭崇簡拔高聲音:“血河宗五萬四千年的榮光,你們要一夕抹去?不需要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嗎?”

  他抬起血淋淋的手,指著真源火界這邊的一大群人:“你們要讓這些年輕人,要讓人族的未來,要讓這些為禍水而戰的勇敢者,看到這個世界的哪一面?在場這些修士你們都可以輕易殺絕,但你陳樸的親傳呢?你司玉安的親傳呢?齊國的冠軍侯呢?人族英雄姜真人呢?你們要告訴他們什么?”

  “站在超凡絕巔的你們,究竟還有沒有生而為人的承擔,責任,勇氣!?”

  他的宗主血袍和他的可悲鮮血,映襯著他此刻的憤怒,他怒聲大喊:“前有虛淵之,后有彭崇簡。爾等敗類,黨同伐異,自斷人族脊梁!天下任由你們操弄,今日縱死,我死不瞑目!”

  若不是姜望他們親自感受到五德世界的變化,若不是重玄遵在月相世界看到了寇雪蛟的底牌,還真很難不為彭崇簡這番話動容。

  至少此刻躲在真源火界里的數千名修士,已經難抑嘈音。私下傳音者,更不知幾許。

  司玉安劍眉一挑,劍氣已浮空:“你也配和太虛道主相提并論嗎?”

  彭崇簡卻一橫脖頸:“來!殺我滅口!你們慣來擅長這些,殺我之后,再編理由!還有陳樸,可以為書,寫我春秋!”

  陳樸當年有一誤。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聯手編撰一套史書,意欲效仿《史刀鑿海》,復刻近古真相。可是在他的那個部分里,他錯寫一字,大謬其義。

  這究竟是惡意篡史,還是無心疏失,又或是他為假象所迷,沒能看到真知。已經說不清了。他錯寫的這一個字,毀了整套史書,把所有人的心血付之一炬。在當年就鬧得沸沸揚揚,險些斷絕他的修業。

  即使在他成就衍道后的今天,亦是他無法洗清的污點。

  彭崇簡這一句“可以為書,寫我春秋”,可謂是戳到了陳樸的喉管。

  司玉安以茅草為劍,懸停在他的咽喉前。他以言語為刀,也指著陳樸的要害。

  茅草懸頸,一時并未落下。

  司玉安忽地笑了:“好,我也不想一切結束得太輕易。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殺了你。你還要唱什么戲?我很愿意陪你。”

  這笑容實在太殘酷了。

  極少出現在司玉安臉上。

  至少血河宗與劍閣相鄰,兩宗高層交流這么多年,彭崇簡是第一次見。

  他一時沒有言語。

  “好,你有何罪?”陳樸緩聲道:“你宗護法寇雪蛟,陷大齊冠軍侯于險地,你有什么要解釋的?”

  彭崇簡坦然道:“若事情屬實,大可擒她問罪。有惡懲惡,有罪罰罪。血河宗絕不姑息!”

  “她說是你指使的。”陳樸說。

  “血口噴人!有什么證據?”彭崇簡怒聲道:“叫她出來對質,我不信當我的面,她還敢信口雌黃!”

  陳樸道:“姜望、斗昭一行六人,可代表我人族未來。他們探索蓮子世界,發現血河正在侵蝕蓮子,你作何解釋?”

  “此事多少年前就開始!”彭崇簡一口承認:“血河宗治理禍水多年,豈能眼睜睜看著禍水孽力侵蝕先圣所遺蓮子世界?與之爭奪權柄,壯大血河宗實力,這有什么不合理嗎?我倒要問問,是哪些人心思陰暗,見不得血河宗壯大?是哪些人的眼睛,被血光照紅!”

  真源火界里重玄遵已經坐下了,姿態悠閑,專心看戲,還特意傳音給姜望,點評了一句:“我以為搬山的都是莽夫,這彭崇簡詞鋒如此銳利?”

  姜望憶及第一次接觸彭崇簡的感覺,總覺得那么自我的人,不是此般雄辯之士。

  但他也不說什么,只往前擠了擠,又擺出那張‘白玉京酒樓’太師椅,在重玄遵旁邊坐下了。

  還給祝師兄也做了一張。

  見得寧霜容和卓清如走過來,便又做了兩張。一起蹭冠軍侯的好茶喝。

  再看看身后不遠處擠成一堆的眾修士,索性擺擺手:“大家自己找地方坐,看來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放心,這里很安全。除非姜某不安全。”

  此情此景,要是白掌柜在這里賣酒水,那得掙多少啊。

  那邊陳樸繼續說道:“姜望等人在五德世界里,險為血河所傷,打破了蓮子世界才逃出來,你又打算怎么解釋?”

  彭崇簡斬釘截鐵:“此事我不知情,或是誤傷!”

  司玉安這時候道:“那請彭宗主再解釋一下,三千九百零七年前,鄙宗官長青官真人,失陷在禍水的事情。我已找到他的尸身。”

  “自古而今,失陷禍水的人數不勝數,都得來找血河宗要一個解釋嗎?我血河宗歷代戰死禍水的強者,靈牌可以堆積成山。你一個真人死在禍水,有什么稀奇?你宗官長青的尸身找到了,這是好事,請問他尸身上有我血河宗誰人的痕跡嗎?拿出證據與我看!”彭崇簡越說越見憤慨:“再者說——我今年也才三百余歲。三千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問錯人了?”

  司玉安只是看著他:“你果然對他的尸身很了解!”

  “我不了解官長青,我也不了解你們,我只是了解我自己。我只是知道我什么都沒有做!”彭崇簡聲高氣壯:“彭某堂堂正正,何懼誹語!”

  “你什么都不能解釋,我也不必再問了。”陳樸從始至終都很平靜,靜水流深:“法家大宗師吳病已現在完全地接掌了血河宗,正徹查你們的五萬四千年。算算時間,也差不多過來。你要等他的消息嗎?”

  彭崇簡一時沉默。

  滔滔不絕,慷慨陳詞的他,在聽到吳病已的名字后,終于不言語。

  他能以天下悠悠之口,綁架阮泅這樣的大國宗師。能以聲名仁義,過往陳事,戳陳樸這等書生的脊梁。但對吳病已,他毫無辦法。

  所謂三刑宮,其意義何止于法家之圣地?

  繼承烈山人皇遺志,踐行烈山人皇理想,追求以法理繩天地。所求所行,十三字以蔽之——“天可刑,地受法,人須在規矩之間!”

  可以懷疑鏡世臺的屁股,但無法懷疑三刑宮的公正。

  世間所有蒙受冤屈不得解者,三刑宮是最后的殿堂。

  現在的青史第一真,當年受誣通魔之名,也是三刑宮出面正名,一言而定性,矯正天下輿論。

  吳病已更是親手把自己的愛徒扔回禍水,致其自殺。也是他在兩年前,拖著胥明松去天刑崖。

  這樣的人,是沒有半點通融可能的。

  唯一擺脫他的辦法,就是不要觸法。

  彭崇簡垂下他的眼睛,一瞬間好像矮了數寸,長嘆道:“我固有罪!我固當死!”

  陳樸平靜地看著他。

  他繼續道:“吾罪一,誘導胥明松,使之引發禍水變化。而又以身攔海,陷宗主霍士及于死局。”

  “吾罪二,尋得我宗掠奪根骨之秘法,不思毀去,反為其惑,而陰私欲謀重玄遵之身!”

  “吾罪三,身為血河宗主而不思禍水波瀾,身為衍道絕巔而不顧天下興亡!自私自利,此惡無極!”

  說到最后他淚流滿面,與鮮血混在一起:“我固當死!”

  司玉安淡淡地看著他:“本閣倒要看看你死不死。”

  彭崇簡血眼看著他,卻并不再說什么,只喊道:“萬般有罪,罪在一人。天怒人怨,誅我可也!唯求諸位勿絕宗門,看在血河宗世代治理禍水的份上,給血河宗留一份傳承!”

  說罷反掌一拍,顱骨稀碎,盡沒于身軀!

  恐怖的氣息幾乎是瞬間就寂滅。

  曾可以毀天滅地的道軀,以無頭的慘烈姿態,筆直后仰。

  這一次是真的倒下了!

  他…真的自殺!

  真源火界里的人們,看得目瞪口呆。就連淡看云卷云舒的冠軍侯,也往前俯了一眼。

  而司玉安,看得面無表情。還拔起茅草劍,準備上前補一下。

  彭崇簡仰倒的道軀轟然炸開,鮮血狂飆,血肉飛濺,一種難以形容混亂的氣息遽然生成,迅猛拔升。混同萬頃濁流,當場化作一尊血肉巨…怪!

  之所以不說巨人,是因為他已不見得人的模樣。

  從無頭的道軀里,拔出一顆滿面細鱗、額上頂著獨角的怪異頭顱。

  根本看不到脖頸,只有一個接一個的、散發著惡臭的囊泡,好似肌肉塊一般并在一起。

  下半身像一只章魚,但共有十七條觸足。觸足可以翻開,里面藏著尖銳的骨刺,正汩汩往外冒著毒水…

  他變成了一尊衍道級惡觀。

  丑陋,混亂,無智識。

  可以說彭崇簡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只是孽力。

  在道身自毀的一瞬間,被禍水孽力所侵。又或者,早就被某些存在埋下種子!

  事情到這里,已經有了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

  彭崇簡的死,和他死前的自陳,解釋了所有疑問。

  前因后果,罪魁禍首,全都清楚明白了。現在只要殺死這頭衍道級惡觀,一切就可塵埃落定。至于血河宗最后如何處置,禍水責任如何劃分,無非大家坐下來慢慢聊。

  但司玉安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

  對于這頭衍道級惡觀,陳樸只是隨手一劃,點了一圈熾白色的大禮祭火。畫地為牢,不使走脫。

  在天與海之間,那恐怖的惡觀形象,仿佛成為祭禮中的古老神魔。但神魔于此,不是那被祭祀者,而是祭品。

  什么妖魔神鬼,龍族海族修羅…

  人族孱弱者為萬族血食,人族強者,以萬族祭天!

  真源火界中,人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隱然有一種肅穆的感覺。

  幾位大宗師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們也的確等到了。

  在某個時刻,司玉安看向遠處。

  一直關注司閣主的姜望,也趕緊扭頭看去。

  孽海泛流,于此時又有新的變化發生。

  “崇簡!”

  一聲驚怒而悲的叫喊。

  自那禍水深處,有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身影,踏浪分流而來。

  他像是從晦暗的時代走出,灰色長袍下的道軀,給人一種格外鮮亮的感覺。

  他所行之處,濁水直接變清澈。

  所以看著他從禍水深處走出來,竟然也在他腳下看到一條清澈的水道。因為有他的強大氣息附于其間,這條水道很久都不被濁浪污染。仿佛在那一望無際的濁流上,凝成一望無際的霜。

  血河宗前宗主,霍士及!

  他果然未死!

  霍士及踏浪而來,看著已經化為禍怪的彭崇簡,手上撿起一塊代表血河宗宗主的血袍碎片,眼神既哀且傷:“堂堂搬山第一真,曾經對上向鳳岐也只輸半招的人物,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的眼中幾乎有淚:“我血河宗的驕傲,如何就成了血河宗的恥辱!?”

  “霍士及,你終于出現了。”司玉安看著他。

  “我從來不敢走。”霍士及說:“治理禍水是我的責任,我選擇換一種身份,繼續守護我熱愛的人間。”

  “啊哈哈。”司玉安饒有興致地道:“讓我聽聽,你又有什么說辭。”

  霍士及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沒什么可說的。當年我被姒元說動,欲求超脫,與他謀劃了禍水覆世之策…雖然最后并沒有發動,但已經做錯!身為血河宗主、人族絕巔,曾有此念,是已經入魔。窮長河不能洗盡,雖百死不能贖還。血河宗有今天,皆是我咎由自取!”

  感謝書友“逸子殤777”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26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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