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草原天公不美。
好不容易讓姜安安拽著葉大真人去看那傳說中的神海勝景,姜望精心準備,邀葉青雨去月涌泉散步——本想去天之鏡,但一想到湖底還有那么多人,可能間隔著萬頃湖泊瞧你…便覺頗不自在。
遺憾的是天不清,云不澈。萬里高穹,是霧蒙蒙的一片,像是神人披簾,也不知是在遮掩什么。
泉水咕嚕嚕地冒著泡,自帶皎色,像是一顆又一顆的滿月。兩人并肩而行,走在泉邊。活水不腐,清澈地倒映著兩個身影,體態都很漂亮,一個瀟灑卓然,一個仙姿出塵。
只是瀟灑的這會不太瀟灑,姿態略僵,眼神略飄忽。
向來出塵的,也赧然似落了凡間,玉耳微紅,額上沁細汗。
姜真人手指微顫,幾次想要動彈,又幾次按捺住。
這個出手的時機…好難把握呀!
如此反復了好幾回,話也說得辛苦,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在某個微風撩發的時候,葉青雨忽然扭過頭來:“你在看什么?”
姜望好似行竊被抓的賊,下意識地便躲開視線,看著旁邊的月涌泉:“在看…泉水。”
于是葉青雨也往泉水里看,空氣中好像有隱約的香氣:“泉水里的兩個人…”
姜望接道:“很像我們。”
葉青雨哭笑不得:“你在講什么恐怖故事?”
姜望很不服氣,他認為他這是一種詼諧,但不想跟葉青雨犟嘴,便道:“這一趟來草原,感受如何?”
“真好。”葉青雨道:“你對姜安安也好,對趙汝成也好,真是一個很可靠的兄長。”
姜望被夸得不太好意思:“他們對我也很好呢。”
葉青雨又道:“趙汝成同赫連云云真是合適呀。他們穿著禮服,站在天之鏡那里,美得像是一幅畫。我都舍不得眨眼睛…回去要畫下來才好。”
姜望有些驚訝:“你還會畫畫?沒聽你說過。”
“你沒注意唄。”葉青雨哼了一聲:“你以為安安畫畫是跟誰學的?”
姜望心想,看來青雨的畫技不怎么樣。
姜安安的那些小人畫,歪七扭八的,竟還有師承!
他認為自己不能繼續聊這個讓葉青雨丟面子的事情,便體貼地轉移話題:“你爹那個仙都是從哪里來的?不顯山不露水的,突然搬來,嚇我一跳。”
葉青雨說道:“哪里來的我也不清楚,很早就有了,我小時候還玩過。他原先受了傷,壽限被打破,險些不能洞真,怎么敢把仙都亮出來?幼童持寶于鬧市,是等人劫財害命呢。也就是這些年,云國通商天下,生意越來越好,他交了好些朋友,又在修行上連破關隘,這才愿意拿出來。也只是給你看到了,還沒在公開場合用過。”
姜望一驚:“啊,葉真人原來受過傷嗎?因為什么?”
葉大真人天天張口就是‘橫推列國無敵手’,永遠英俊瀟灑,永遠風度翩翩,很難想象他還受過那樣重的傷。這可從未聽聞。
“不知道,他從來不跟我說。他退居幕后,讓各大商會首領聯席決議制,重金請供奉來維持云國的超凡力量,就是因為經常需要閉關…他在外面說是修行破境,其實是養傷。”葉青雨搖了搖頭,又笑道:“不過現在都好啦。”
同樣是在神臨境受傷,一度受阻于洞真前,可以稱為鄰居的葉凌霄和莊高羨,簡直是兩個極端。
莊高羨是躲在深宮,基本不露面,讓人不知虛實。葉凌霄則是橫沖直撞,到處茬架,活蹦亂跳的,根本看不出受傷的樣子。這或許是一種虛張聲勢,但也是葉青雨從未經風歷雨的原因。
姜望現在對葉真人是既心懷感激,又避之不及。諸般復雜情緒,都化作一聲祝福:“會越來越好的。”
“一定會的。他現在很有斗志,還說要爭最強真人的名號呢。”葉青雨說著,又笑眼彎彎地看著姜望:“你現在追上他啦。”
姜望好像感受到了某種期待,在心中迅速地復盤了令他鼻青臉腫的那一戰——事實上已經復盤過很多次。最后遺憾地搖了搖頭:“那個仙都…真是厲害啊。”
葉青雨眨了眨眼睛:“你想要啊?我偷來給你。”
“不用不用。”姜望連連擺手,義正辭嚴:“大丈夫豈可雞鳴狗盜?”
又補充道:“你告訴我仙都的弱點就成…”
葉青雨苦惱地想了想:“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還沒神臨呢!”
姜望道:“那以后知道了告訴我。我也不是要揍你爹,我只是…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臉,怕下回見面,鼻青臉腫的,你認不得。”
“他太過分了!跟我說只是切磋,竟還打你的臉!”
“沒有沒有,我不是跟你告狀——你別說是我說的。”
“放心,我就說是我自己發現的。”
“但我現在已經好了,你怎么發現呢?”
“我就說是趙汝成告訴我的!”
姜望想了想,感覺沒什么破綻,這才點頭:“這個還是蠻合理的。小五最喜歡告狀了。”
“仙都的弱點是什么,回頭我去問他,保管給你套出話來。”葉青雨認真地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仙都的一些背景,這個對你有用嗎?”
姜望來勁了:“越詳細越好,我很需知見!”
葉青雨積極地出賣老父親:“仙都的前身,在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九。雖然洞天排名不等于洞天之寶的排名,但也多少有些影響。洞天之寶里,論及前身,仙都不算多厲害的那一檔。”
“已經很厲害了!”姜望吃過仙都的虧,感受過那種無法抵抗的力量,表現得很清醒:“現世統共只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就算全部煉成洞天之寶,也統共只有四十六件。比真君的數量都少,一人一件,根本不夠分。已是至高之寶、絕巔難握之器!”
葉青雨繼續道:“但仙都有一個很厲害的地方——咱們一起去過遲云山,你得了仙宮傳承,后來又有如意仙衣,應該也了解過仙宮時代吧?”
姜望道:“有一些了解…但不多。”
兩人沿著水畔走,葉青雨的聲音有一種寧靜感:“九大仙宮里的第一座,是兵仙宮。兵仙宮之主,相傳是得了遠古先賢兵武的傳承,而后才創出兵仙術。昔年旸國兵馬大元帥,‘兵仙’楊鎮,就是得到兵仙宮傳承的強者…據說兵仙宮的創造,就是從仙都中得到的靈感。此后才是八大仙宮依次成就。”
先賢兵武!兵仙楊鎮!
這真是輝煌的名字。
但讓姜望激動的是另一件事:“你的意思是說,仙宮也可以看作洞天?”
葉青雨道:“這些都是我爹跟我說的,我也不知他說得對不對…錯了你可別怪我。”
姜望使勁搖頭:“不怪不怪。如果有錯,一定是我聽錯。”
葉青雨白了他一眼,才繼續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九大仙宮都是似于洞天之寶,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視為人造洞天。”
“人造洞天?”姜望很難想象,像洞天之寶這般的恐怖器具,超越一切兵器的存在,竟能夠人為造就。
“你也說了,洞天之寶,最多只有四十六件,根本不夠絕巔強者分。人有我無,古往今來那么多強者,如何能忍受?要么巧取豪奪,要么另辟蹊徑…人造洞天也就應運而生。”葉青雨道:“人造洞天總有這樣那樣的局限。但在威能上,可以比擬真正的洞天寶具,確實是造物的絕巔。但此類至寶成就之難,遠逾真君成就,不啻于叫現世新孕一洞天。一些比較有名的洞天,譬如懸空寺的中央娑婆世界,譬如須彌山的彌勒凈土,那都是佛門多少萬年的積累。非是朝夕可成。”
以彌勒凈土為例,姜望才想起來,他其實是知曉人造洞天的。
在迷界就有,至今仍在對峙!
如那東海龍宮,是龍族威權的具現,代表龍皇的榮耀。如那天凈國,是建立在律法之上的國度,是人皇烈山氏所創造的絕對法治的理想世界。
那時候他說天凈國可能類似于洞天之器,是真以為那也是洞天寶具,在四十六座洞天之列。
但虞禮陽告訴他——可以這樣理解。
當然,比起人造洞天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是…他擁有。
他姜某人的五府海內,正有一座云頂仙宮!
葉凌霄是真人,他姜望也是真人。葉凌霄有仙都,他有云頂仙宮。
一旦將此寶恢復,是不是就意味著…葉小花將再不能用武力鎮壓他?即便加上洞天寶具也還欠缺火候,起碼逃得掉!
姜望越想越開心,笑得合不攏嘴:“這么說起來,我的云頂仙宮很難得,很厲害啰?”
聲音立時降臨五府海:“好仙童!你近來辛苦,老爺要獎賞你!”
兵法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欲用其人,先足其心!
小五一場婚禮,掏空了他的錢囊,現在沒什么可以獎賞仙童的,但至少口頭上的鼓勵要到位。
白云童子正在云霄閣里睡大覺,驚聞此聲,迷迷糊糊地醒轉。隨即就在他的小吊床上翻了個身,伸手拈來兩片云絮,把耳朵堵上了。
“確實是很難得。在仙宮時代,仙術昌盛,各門各類仙術,何止百家?但一共也只出現了九座仙宮,舉時代之力而成就。也只有把握這九座仙宮的勢力,定義了時代!”
葉青雨看了姜望一眼,似乎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但是當那個時代消亡,它們也就失去了偉大的力量。云頂仙宮曾經是厲害的,現在厲不厲害…問你這個仙宮之主咯!”
姜望大失所望!
本想耐心跟白云童子聊幾句,一時也失了心情。
雄圖成空啊!
但想了想,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沒辦法找回巔峰的力量嗎?把仙宮建筑完全恢復也不行?”
“或許是可以的吧。”葉青雨眼中含笑:“但修復建筑,和恢復仙宮,是兩回事。找來再多材料,把宮殿建搭再好,也未見得有多精彩。就像皇宮誰都可以建,有幾座如景宮?強大的是它所代表的國勢,而非那堆磚石。
“就算完全復刻近古時期仙宮原貌,補足術介、仙術、填入強大力量,也不能說是真正的仙宮。
“我所知道的重建成功的仙宮,一共三個,兵仙宮、因緣仙宮、凜冬仙宮。分別屬于楊鎮、許妄,以及霜仙君許秋辭。我爹說了,這三座仙宮雖然復建完成。但失去了時代的力量,永遠也及不上真正的洞天寶具…或許你可以呢?”
葉青雨所說的這三個人,一個已死,一個是秦國貞侯,一個疑似轉世、再證衍道。
姜真人比哪個都差得遠。
他完全沒了念想。
但也談不上喪氣,畢竟他已經成就洞真,畢竟眼前就有一個近在咫尺的洞天寶具——太虛閣樓。
太虛閣樓的排名可比仙都高!
待得入選太虛閣之日…
姜望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樂什么呀?”葉青雨問。
不好再跟葉青雨商量對付她爹的事情,姜望隨口道:“因為你在笑。”
葉青雨一下子紅了臉:“是…是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仙姿染紅霞!
什么仙宮,什么洞天寶具,什么白云小胖墩,這會全都忘啦!
姜望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腦海一霎空白,又迅速地喧囂嘈雜、翻滾念頭。在這一刻搜腸刮肚,終于靈光一閃!
“今天的天空真的是很漂亮!”
姜望試著模仿那種恰到好處的語氣:“好像就是為了…呃。”
他本想學以致用,但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一時卡住了:“算了,今天的天空真的很一般。”
他又低頭看向葉青雨,認真描述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但是因為你在這里,我也覺得它漂亮。”
葉青雨心弦微顫。
她明白這是此生都彈不出來的琴音。
眸里的水光溫柔,清溪般的眸子,這一刻映照的全是姜望的模樣。
她尋著姜望的眼睛,聲音很輕,但也很勇敢:“我也因為這一刻,很喜歡草原。”
你如此溫柔地看著我一眼清泉映明月在這波光蕩漾里我的感覺已沉沒 就在四目相對,溫柔凝視彼此之時,隱約的變化正在發生,天空忽而更暗,又陡然亮了一些。
葉青雨感受到一絲冷意,寒氣雖不能突破她為觀禮而穿的天青色長裙,但也凍住了她微顫的眸光,暫止了心湖漣漪,令她回過神來。
她抬頭望天,天上正飄落鵝毛大雪。
這是一場并不美麗的雪,落得草率,落得突兀,落得雜亂無章。像是被一刀剖開的棉被,紛飛漫天的亂絮。不會叫人欣賞,只讓人心煩。
夏日之雪,春時凋花。四季違時,視之不詳。
“姜望,我們先回去——”
她的聲音被掩蓋了。
雪越來越大,到最后幾乎是成團地砸落。
又刮起了大風,風雪瞬間狂暴起來,席天卷地。蒼茫草原,一時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此為…白毛風!
姜望當然能聽到葉青雨的聲音,但并不緊張,只是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他心中是有疑慮的,白毛風是發生在冬日的草原天災,是每次降臨都會凍殺大批牛羊的禍患。但即使在冬天,白毛風也不常見。怎么現在夏日就有?
上次在草原遇到白毛風的時候,還是秋天。那時他就覺得奇怪,但飛牙說正在處理,他也沒多想。
為何冬災會移季?甚至發生在最不可能發生白毛風的夏天?
大牧帝國兵強馬壯,高手如云,面對如此異常的情況,應該早就抹去禍亂源頭。怎會任它發生?
以后草原就是汝成的家,姜望自然更為關切。
隨手按下真源火界,以這座溫暖華麗的小世界,將葉青雨護在其中,輕柔道了聲:“在這里稍等。”
便一步上踏,逆風雪而上高天。
他腳踏虛空之階,就此登天而去。
漫天飛雪避他而走,呼嘯狂風自此分流。
天地元力四方來拜,五行五氣匍匐如臣。
他在風雪之中來回行走,但什么異樣也沒有發現,好像這就是一場平平常常的天災。他捻風焚雪,三昧真火也無法找到答案。就這樣一直飛到風雪最高處,也未捕捉到任何超凡力量的痕跡…于是隨手一抹,風雪驟散!
接天龍卷,當即無蹤。
千里霜云,層層疊疊地散去。
天地之間有一霎的空白,萬里高穹為之一清。
真人者,念動法移,天地受命!
姜望以道途得真,舉手投足,皆是天地偉力。變易天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天邊的風雪消失了,心頭的陰翳卻未能抹去。
萬事皆有因由。草原冬災移于夏日,如此怪異。他卻未能洞察真相。
總覺得有些不安。
現在不是詳查的時候,他飛落回去,看到真源火界之中,沒有再笑的葉青雨。
“怎么了,你好像不開心?”姜望隨手收起真源火界,關切地看著她:“是不是剛才我飛得太急,沒有控制好力量,傷到你了?”
“沒有啊,你可是當世真人,怎會控制不好力量?我很好。”葉青雨笑著道。
她的笑容是清甜的,如甘泉。
但又說道:“謝謝你能發現我的不開心。雖然只有一點點。”
“說什么呢,我又不是瞎子。”姜望溫聲道:“那么,是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么?可以跟我講一講嗎?我想所有的問題,咱們一起都能夠解決。”
葉青雨笑道:“是我太矯情啦。”
她看著姜望:“剛才我確實有點不開心,在你逐風雪而去的時候…”
“不是因為你留我在這里,是我自己有特別的心情。”
“我不想在此稍等呢,我想走在你身邊。但我又不想愚蠢地沖出去,在隨時有可能發生的變故里,成為你的負累…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呢,姜先生?”
姜望本想說些“你什么都不必擔心,我能面對所有問題,我能解決所有問題”之類的言語。
但葉青雨已經先揮了揮手,燦爛笑道:“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解決這個小問題。先回啦!神臨見!”
“啊?!”姜望急步跟在她旁邊:“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葉青雨笑眼看著他:“你是質疑我的修行天賦呢,還是質疑我爹的教導能力?”
“…”姜望沉默了一下,道:“我質疑我的忍耐力。我有時會想見你。”
“只是有時嗎?”葉青雨問。
姜望道:“很多時候…近來常想。”
葉青雨開心的笑了,背著手,腳步輕巧地走向遠處。
不多時,回過頭:“云國就在那里,你還買了院子,想來就來呀!”
頓了頓,又強調道:“我會管教好我爹的。”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自然是徐志摩的名句。
“你如此溫柔地看著我…”則出自情何以甚的短詩《愛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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