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一霎極動而極靜。
但事實上靜止的,只是人們的呼吸。
宇文烈如此恐怖的一刀,竟然被一根食指攔住了?
滿座看客,不少直接起身,不敢置信地前望!
刀光褪去之后,人們才看到在姜望那根平伸的食指之前,還有一顆小小的、赤色的光球。
便是這個光球,抵住了宇文烈的刀鋒。
那當然不止是一個光球而已,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靈域世界。
能以一界抵一刀,能將靈域玩轉到這種程度,放眼天下神臨,也并沒有幾人!
將真源火界縮于一指,而威能盡具,正是姜望極限把控的體現。
這是一個多么璀璨的世界,可是并沒有綻放。
因為在這個時候,一切都黯滅。
那碧藍如洗的天空,萬里明光,咆哮不休的劍氣…
全都暗了。
它們并未消失,消失的是視野。
宇文烈一刀明月升,明月墜落后…是永夜。
這配合妙到毫巔。
仿佛從古老的時代,響起了這一聲狼嚎,蒼涼悠遠,喚醒了蠻荒時期的戰魂,也喚醒了草原兒郎的殺意。
沒有任何前兆,在閻浮劍獄籠罩此方、劍氣傾瀉而下之時,那良便已經顯化為巨狼。體長近五丈,脊線如山巒。長毛上灑落的銀輝和狼眸中的幽綠,成為這永夜之中唯二的光色。前者讓人膜拜,后者讓人畏懼。
此時的那良,已經是一生中最強的狀態。
永夜之中,狼圖近神!
他的速度快到極限,在狼身顯化的同時,就已經撲到姜望身前。無邊的劍氣都被銀白色的長毛所阻截,巨大的狼爪像一座山砸下。
在永夜神通的沐浴下,于這小小的斗場中,他僅憑速度,能夠達到幾近瞬移的效果!
狼爪砸落,幾無滯澀。
是姜望反應不及嗎?
那良的豎瞳微縮。
是他撲了空!
并非姜望的速度比他還快,而是在剛才那個瞬間,他的聲聞目見都被扭曲,給了他一個無比真實、而又完全錯誤的方位。
他硬頂著閻浮劍獄的進攻殺過來,卻剛好跳進姜望身外另一界。
像是草原上的野獸,主動竄進了囚籠。
不是聲聞仙域。
而是完美融合了目見仙術之后的…見聞仙域!
誤入此域,耳目失主!
那良銀白色的狼軀,直接被一腳踩下高空,撞在了鐫刻著神文的地磚上,發出轟然聲響。
滋滋滋。
他的身下不斷冒出白氣。
白色的蒸汽將狼軀向上托舉,掀翻一切大山。那山上人,已是“仙”。
無形有質的“氣”繞于狼身,在這一刻,那良加以御氣之神通,殺力幾乎無限躍升,御神得氣,往來縱橫。
迎面卻有一劍!
姜望給了他尊重。山上仙人,為他拔劍。
此劍上抬,五光十色。
恰是道途殺劍,非我譽我皆非我。舉世譽之正該殺神!
永夜神通的效果,那良開發出兩種,一種是侵奪視野,一種是加持狼圖,使狼神的速度和力量都極大拔升。
但在見聞仙域之中,永夜真的降臨過嗎?
忽那巴,忽那巴!
信徒對狼神的呼喚,這一刻轟響在那良耳中,使他神思迷惘。
那良驚退,御氣環身!
姜望卻一劍下壓,將好不容易殺出劍潮的金公浩當頭斬落!
金公浩竟就在他們交戰之處,竟是與那良茫然無察的錯身。雙方所見所聽,全然不同。每個人都在自己見聞的繭房!雖在同界,卻如隔世。
姜望在玩弄知見!
他劍挑那良的一劍,也根本就是為了劍壓金公浩。
此劍下壓,舉世謗之。
金公浩一槊上挑,點在咽喉,卻也扎空!
他的視覺欺騙了他。
令他錯判方位。
卻又叫他看到血纓飛起,黑甲開裂…看到自己險被一劍開膛!
他的身形炸出一長串的幻影,以鬼魅般的身法,在一瞬間退到了斗場角落。
可在他的視野里,姜望也并未追擊。又或者說,將追擊的過程隱匿了?所見所聞,究竟真假如何?金公浩不由得外放靈域,猶疑四周。
姜望已回身。
回身一劍起霜潮!
既然永夜是否降臨都存疑,那么真源火界當然也綻放了,只是在牧國四位天驕的視野中被隱藏。
而宇文烈就是那個一刀斬進真源火界,被圖騰界碑所封住的人。
真火一界,焚其根骨。
烈焰雄城,轟然砸落。
他以血紋裂身,愈戰愈勇,斬碎焰城,斬殺焰雀,斬破焰流星,又斬向真源石碑。
他本該什么都看不到,但卻看到了飛雪,看到了北斗星辰。
他本該什么都聽不到,但卻聽到了劍鳴,聽到了寒風呼嘯。
他看到、聽到了這一劍,他便已為這一劍所傷。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劍尖在咽喉上輕輕一點,窒其呼吸,截流血液,讓金軀玉髓為之黯淡,讓這草原天驕頓在當場。姜望腳步一轉已繞后,反手拎住他的后領,將他甩出了斗場外——
宇文烈成為這場戰斗第一個出局的人!
他根本未能盡力!
一身所學,并無施展。
從頭到尾,他在真正意義上對姜望造成的攻擊,竟只有拔刀那一剎,只有那一刀。
曾經交過手,曾經擊敗過。再次交鋒,順利補完知見…姜望打這樣的對手,根本就如刀破竹,完全不給他發揮的空間。
太快了。
宇文烈退場太快。
而這場戰斗變化太繁雜。
千變萬化的劍氣、喧囂刺耳的聲聞、曲折眩目的視線…整個戰場環境極端混亂,攪成一鍋沸粥,涉足此戰者,如涉泥潭。
于強大的神臨修士而言,靈域的最大意義,在于對戰斗環境的把控,所謂“我于此域如神也”。
姜望無疑是把這一點做到極致,幾個牧國的天驕,簡直像是身陷萬軍之圍,天地不應,處處受制。一身實力,十無六七。
那良一退,便知不對。因為他根本沒有感受到姜望的追擊,長嘯一聲,以純粹的神性力量沖刷戰場。銀白色的狼神之軀殺進真源火界,速度恐怖,直撲姜望!
在此見聞仙域中,所見即謬,所聽亦失。
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封住聽覺,以“忽那巴”神性的身體本能來戰斗,御氣于身,融身于永夜,亦與姜望形影不離。
姜望根本不讓,長劍旋霜風,與那良殺作一團。他的速度有所不及,可殺力猶有過之。每每搶據中線,令那良不得不繞行。
如此雙方保持在同一個進攻節奏上,一人一狼像是兩道并行的閃電,在整個斗場瘋狂穿梭,瘋狂交戰!
但這場戰斗,豈止他們兩個?
被一劍破甲的金公浩,這時候已經糾正了自己不知不覺被干擾的“見聞”,以秘法自醒,準確捕捉到了正與那良廝殺的姜望。
戰氣咆哮于身下,結成一匹身覆黑甲、蹄踏黑焰的烈馬。
他人馬合一,將斗場踏成戰場。
人在空中高縱馬,鐵槊一橫貫日月!
這一霎天空鐵旗飄揚,萬千殺聲,轟似雷霆。
所有的戰氣殺意,其勢其力,都以姜望為落點,恰是千軍所向,不可回避。
鐵浮屠之主金曇度所傳,殺生六道!
那良選擇貼身纏戰,方寸廝殺,竟像是專為這座戰場而渲染。他們都在最短的時間里,適應了在此般環境下的戰斗。此前相隔如兩世,此時殺法渾然如一,彼此配合,心有靈犀。
豈止如此?
那開場試圖以自身靈域對抗閻浮劍獄的完顏度,險些崩潰靈域,以致自身受制…但也切實為其他人探出閻浮劍獄的強度。
到后面幾乎所有的劍氣都累加在他一人之身,將他死死釘在原地。
他的視野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戰友。好像從始至終,都只有姜望一個,正在全心與他放對。
但他顯然也明白,自己正在進行一場什么樣的戰斗。
故是在關鍵時刻,將身一搖,化為一尊足有千條手臂的惡形巨人。眼神圣潔慈悲,面容扭曲瘋狂。
手臂如蟒蛇一般張舞,氣息似沸水一般尖嘯。
祂的降臨,讓這個斗場都如墜惡世。有顯見的強大和恐怖!
是為神通,摩訶波旬!
此神通顯化,是佛魔一體,善惡共存,千手齊揮,撕空破勢。從那無邊的劍氣轟擊之中殺將出來,仿佛要把姜望撕碎!
見聞仙域掠奪見聞。
可是祂的每一只手都可以睜開眼睛,生出耳朵。或是佛眸慈悲,或是魔耳傳音,對見聞仙域抵抗強烈。
這摩訶波旬之身,本身即在不斷的變幻中,而把握了一種詭異的平衡,完全化進戰場…殺奔姜望!
三位牧國強者,在這一刻完全戰意相合,殺法并進。
姜望逐走宇文烈的那一擊,本不存在什么缺漏,但在三位牧國天驕的圍攻之下,卻被逼出了不是空當的空當,遂成此圍殺之勢!
但這一刻的姜望,卻很寧靜。
那咆哮不休的劍氣仿佛疲憊了,真源火界像是一朵已經開過而要凋謝的花。那顛倒混亂的“見”與“聞”,也漸而波瀾不驚。
他完全能視此真,故而不抱微渺希望,不行無用之舉。
此時身外三界,剎那混同一身。
姜望必須要承認,那良、金公浩、完顏度聯手的這一次合擊,堪稱完美,在他淘汰宇文烈,正要逐一奠定勝勢的時刻,將他逼入此境,令他避無可避。
但他…
何須避讓?
對面是莊高羨?還是蒼瞑?還是呼延敬玄?
竟無真人嗎?
正與那良瘋狂逐殺的他,在空中驟然一定,極動而又極靜。那強烈的沖突感撕碎了視覺,幾乎令觀者煩惡欲嘔。
而那良卻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遍身沸氣,已然沖過去的狼身驟折反撲!
姜望已出劍!
真源火界,見聞仙域,閻浮劍獄…
三界相合,風火共存,見聞皆掌,唯劍為尊!
此一劍,天下失色!
人們看到場上的一切都黯淡,戰將、神狼、佛魔,都無光色!唯有那一線劍鋒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啊!”
“我看不到了!”
“快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觀戰席上跌倒一片。
視線被割斷,眼睛被割傷!
這座最高規格的斗場,自有最高規格的法陣維護。理論上能夠完美承載當世真人的戰斗,絕對可以保護觀戰席上的觀眾。
但很難適用于此刻——畢竟觀戰者是先投入視線,才產生了這樣的連接。幾乎等同于他們主動干涉戰場,才被戰斗殃及。
邊嬙主持決斗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地里,看到觀眾受傷。
絕大多數觀戰者都在這個瞬間失去視覺,被短暫致盲!
但她也無心去安撫。她的視線亦被掠奪,她正全身心地感受那一劍——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劍?
她熟讀百家經典,通曉列國語言,竟不能描述!
她的注意力,也不能夠移開。
如癡如醉!
姜望的劍,在前行。
在所有人必須要給予的關注里前行。
橫碾過鐵血戰場,切割開佛魔之分,正面迎殺天眷狼神。
只需這一劍!
絕大多數觀戰者都根本看不到這一劍,只在視野勉強恢復之后,看得到那良、金公浩、完顏度吐血倒飛的身影!
他們高高飛起,恰在三個方向,像是一朵綻開的三瓣蓮。
這座斗場無比安靜。
人們只聽得到長相思入鞘,那劍刃與劍鞘摩擦的、寂寞的輕響。
殺生六道?
摩訶波旬?
永夜狼圖?
一劍破之!
誰能言語?
看臺上響起了掌聲。
大牧皇帝緩慢地撫掌,那掌聲像是一個又一個的耳光,抽得看臺上的眾人寂然無聲。
這一戰結束得太快了。
本來同在神臨,同為當世天驕,卻要以四圍一,就不怎么體面。
本以為是牧國方天驕大占優勢,或者至少也是勢均力敵的一場戰斗。
卻結束得如此之快,如此干凈利落!
天子是否會覺得顏面有失?
這當然是臣子之辱。
但牧國的皇帝陛下,好像也并沒有什么不滿,只道:“這一劍實在漂亮。莊高羨死得不冤。”
姜望是斗場上獨自佇立的人。
他贏得了矚目,卻只對著看臺深深一禮:“請陛下見諒。這一劍的確是為殺莊高羨而創,只在那一戰里出手過。它名皆成今日我,也有人叫它…‘弒真之劍’。幾位兄長給我的壓力太大,令我實在無法留手,不得已用此劍一搏。”
牧天子淡聲道:“你不必過謙,朕豈不容人?萬里草原,飛雄鷹,縱駿馬,悠悠千載,多少健兒。有的人能輸給你這一劍,有的人卻連看你這一劍都看不得——”
她側過頭,對周邊的人說道:“方才鄂克烈長老出手回護你們,是朕將它抹掉了。朕以為,你們應當用吃一些苦頭的方式,把這一劍記得更清楚。你們以為呢?”
今日隨行天子的,都是草原貴族,各部秀出兒女。
無論方才有沒有因那一劍而受創,此時盡皆離席拜倒。
牧天子不去理會,又對臺上的姜望道:“朕看你這一路來,斬脫枷鎖,復歸自然。如今二十有三,正是好年華,不知愿不愿來草原馳騁?”
她的聲音很輕緩,卻有天下之重,言曰:“許你萬戶侯。”
直接許一尊霸國萬戶侯!
在他還寸功未立的時候!
牧天子不開條件則已,一開已是現世最重。
哪怕現在的姜望,距離洞真只是一步之遙,全天下任何一個霸國,也都不可能開出比這更高的條件。
此等爵位,本身就是能夠以國勢養真人的!
姜望再次行禮:“謝陛下厚誼,姜望感激不盡!
“草原風光,我所愛也。陛下偉略,我所慕也。
“只是小子離齊之時,曾言于齊天子——‘此生不入任何一國,永求自由。’
“大齊天子放我直身,我方有自由。
“其言在耳,信可失乎?”
他完全感受得到牧天子這份許諾的重量,這一次腰彎得更低:“此肺腑之言,鑒于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