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命橫槊攔路,殺意自然絕空。
莊高羨快意一笑,大步而去。將他們三人都甩在身后,也離開了他的莊國。
苦覺焦黃的老臉皺起來,對匡命并不客氣:「來者何人!敢來挑釁佛爺?」
「我們之前見過。」匡命澹澹地道:「你沒有必要裝不認識。」
「呸!誰認識你了!」苦覺揮拳便上:「你這剪徑蟊賊,膽敢劫道,吃我三寶拳!」
拳在槊尖,而后順桿而上。
金鐵長鳴,一時竟如梵歌。
動念之間,雙方已交手數合。
匡命揮槊抵開,身后殺意沖天而起,化作一條貫日之天蛇,森冷地俯瞰下來:「那么再次與你介紹我自己——我乃大景帝國蕩邪軍統帥匡命,你意已決嗎?」
與一個陌生真人戰斗,和與景八甲統帥戰斗,意義完全不相同。
「你小子!打兩下就急眼。」苦覺有心裝聽不見,但也知確實沒有說服力,遂嗤之以鼻:「你以為憑你攔得住佛爺?」
匡命呼出一口氣,一氣貫如白虹:「那便試試吧。」
一看他這么不禁說,幾句話就擺出拼命的架勢,苦覺頓時也惱了。
「什么蕩邪蕩邪,佛爺今天就不信這個邪——」
苦覺怒聲呵斥:「照懷,與他拼了!」
自己腳步一挪,已然與之錯身,向著莊高羨的方向一往無前:「我先去幫你盯著莊高羨,你解決了這廝就過來!」
照懷:…
匡命:…
「我今日并非代表我自己,我與莊高羨亦無私誼。我是代表景國,代表玉京山,對本次太虛會盟予以維護。」匡命沒有追上去,他知道他的聲音苦覺能聽到。
「雖然我不想如此驕橫。但我現在必須要告訴你們——在我奉令而來的這一刻,爾等若是還敢影響莊國天子參與會盟,無視道國利益。我將視此為你們對道屬國的挑戰。景國將視此為懸空寺、須彌山對景國的挑戰!」
一字一字如軍士列陣。
頓起鐵馬金戈!
匡命這番話的真實性無須懷疑,他必然是得到了道門更高層的授權,方能如此表態。
照懷嘆了一口氣,披著他的錦襕袈裟,拿著他的翡翠念珠,轉身離開了。
一位身負重責的當世真人,在莊國境外守了莊高羨數月之久。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至于同道門開戰…非他能做主。也在須彌山能力范圍外。
鑒于大環境如此,
苦覺疾飛的身影,也頓止在空中。
懸空寺能不能挑戰景國?
這問題根本都算不上問題。
更何況…他從來都代表不了懸空寺,只能代表他自己。最多還加上一個凈禮。
他沒有回頭,只是在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忽而問道:「我跟著走走都不行嗎?」
這一刻他不像是撒潑放賴,而更像請求。
但匡命只是并指一抖,指間一張黃符見風即燃,頃刻焚盡。
苦覺的身形也定止在空中!
匡命面無表情地說道:「此乃紫虛定神符,是掌教專門分神而繪,就是為了拿你——我本以為用不到的。」
苦覺的固執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并不關心苦覺與莊高羨之間的恩怨情仇,他是一名軍人,執行玉京山掌教的命令而已。
他折身一步,便走到苦覺身邊,將其拿住。嘴里澹然說道:「你今日竟敢對我出手,無視玉京山和懸空寺之間的默契,挑釁景國的威嚴。念在未有造成嚴重后果 ,不予刑責。我將親自送你回懸空寺,請貴宗嚴加管教,禁足你三月。你可服氣?」
苦覺根本張不開口說不了話。
我服你奶奶個大雞腿!
他怒目圓睜!
匡命沒有看他的表情,當然也不能體會他的咒罵。便這樣一只手提著他,帶著他自往懸空寺而去。
天鼓動太虛,地鼓響龍宮。
萬里滾驚雷,天地一何斯!
太虛山門里,太虛幻境正在進行最后的補完,諸方強者凝神以待,守山護道。而天下受召,各大勢力代表紛紛趕來,參與此次會盟。
他們可以代表人族的「現在」,他們的確掌握現世最高的權柄。
而長河龍宮之中,正坐著人族的「未來」。
這些人族天驕是否能夠走到未來去,還需要時光來驗證。但母庸置疑的是…今日龍宮宴若是發生什么變故,將在場的年輕天驕一鍋端了,人族的未來,要丟失至少二十年。
正因為他們如此重要,所以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已經被激發。此時此刻的長河龍宮,萬里無波瀾,不允許任何意外發生,可以說是現世最安全的地方。
龍君虛影高踞寶座,殿內天驕各懷心情。
這偉大的宴會延續了很多年,幾乎每一次都有人刻名于歷史。今朝又會出現哪些璀璨的瞬間?
龍宮侍者端上來一份份美味佳肴,有的能補益修為,有的可以調養精神,重玄勝大口大口,吃得不亦樂乎。
與其分在大殿兩側,姜望抬眼便能瞧見他的吃相。
直到某個時刻,重玄勝抬起頭來,接住了姜望的視線,咧著嘴對他指了指面前的餐盤,好像在說這份很好吃。
旁邊的黃舍利似乎還在生悶氣,倒是不怎么吵鬧。又或者已經正式進入狀態,在為之后的環節做準備。想來,已經開花的逆旅,一定能夠帶給所有人驚喜。
姜望一手拿著玉箸,快尖懸在餐盤上,一時并無動作。
另一只手虛握其拳,掌心月鑰一閃而隱。
果然…太虛幻境已經不能進入了。
葉青雨看過來:「龍宮佳肴很美味啊。你怎么不吃?」
「我不愛吃。」姜望說著,壓低了聲音:「我等會把這一桌都打包,你帶給安安。」
葉青雨忍不住笑了,也小聲地回道:「但凡云國沒有的,我都留了沒動呢。放心吃吧,現在這些都是她能吃到的。」
他們像是在肅靜課堂上說小話的學生。
的確也傳了很多年的「小紙條」。
姜望用快子挑了一點霜心髓,放進嘴里慢慢琢磨。
先涼而后明,微甘有余香。
果然世間美味。
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問題,也同樣有那么多的美好。
他把快子放下了。玉箸輕敲餐盤,有細微而寂寞的響。
葉青雨投來疑問的眼神。
姜望溫聲笑道:「還是打包吧。我臨時想起來,有件事要去處理。」
葉青雨呆了一下,清溪般的眼眸,照著那微抿的唇。最后只是將手里的玉箸輕輕放下:「那我等你。」
長河龍君敖舒意的聲音,恰于此時在高處響起:「今日天驕相會,朕不勝歡欣。憶昔人皇當年,篳路藍縷,真是時光有幸!」
「姜望。」她的目光垂下來:「四年前黃河之會,你天下奪魁,正好朕在臺下見證。今日在龍宮復見,朕好似見著了后輩晚生,甚為親近…不知是否愿意在這宴前,為大家舞劍一曲,以饗此興?」
姜望在席上禮道:「長河萬 里水波平,皆有賴于龍君陛下,姜望當然是陛下的后輩晚生。只是…姜某所學乃殺人劍,舞起來確實不怎么好看,恐怕只能敗興,不能助興。」
堂堂長河龍君,也沒有非要與哪個年輕人為難的意思,見姜望不同意,也便擺擺手:「那便——」
但姜望又接道:「不過為今日之盛宴,姜望的確準備了一份禮物…待我取來,敬贈龍君!」
御前的福允欽笑了笑:「還有什么禮物,是你有,而龍宮沒有的么?」
姜望并不像那種會急于證明自己的年輕人,只平靜應道:「送到便知。」
敖舒意一抬手,示意福允欽先別說話,饒有興致地看著姜望:「此禮不曾隨身?」
姜望道:「來得匆忙,未曾準備妥當。」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還在路上。應該快到了。」
龍君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快回。宴上若無你,失色良多!」
「我會盡快的。」姜望溫聲笑道:「因為我也等了很久。」
遂按劍起身。
「等會兒!」許象乾忽然從竊竊私語中回過神來,叫喚道:「什么禮物啊,我陪你去取。」
他主要是滿心好奇,想要找一個單獨相處的時候,問一下姜望跟今天出現的這些女人的關系。
想他神秀才子,英俊瀟灑,文武雙全,詩才絕世,都只得一個照師姐,還得隨時接受考核。姜某人這個進青樓也只懂打坐的悶葫蘆傻愣子…憑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對!
姜望澹然一笑:「你還是陪照師姐吧,我去去就回。」
許象乾還待說話,卻被照無顏輕輕拽了一下袖子,曼聲道:「如果…我也想你陪我呢?」
話音未落盡,許象乾已經坐了下去。
照師姐可從來沒有對他這樣過啊,此刻他的骨頭都酥了:「嘶,我怎么突然腿腳有點不舒服?師姐你是懂醫術的,快幫我看看…」
已是全然不記得還有姜望這個人了!
姜望笑著搖了搖頭,在或明或暗的許多目光里,青衫一襲,獨自走出了龍宮。
把所有的喧囂、璀璨、風光,都留在身后。
只給一個獨行的背影,任人遙望。
「天穹高來,九萬九喲」
「白云扯下走綿羊喲」
「哥哥你的駿馬,往哪里放」
「怎么跑到了跑到了跑到妹兒家的心尖上」
牧歌悠悠,飄蕩在遠方。
一只純白的牦牛,拉著一輛無遮無掩的車。
車上坐著一個長袍裹身的人,戴著巨大的斗篷,當然也無法被看清真容。他手上拿著一卷經書,乃蒼圖神文所著,名為《神恩經》。
他當然便是半道被打回來的蒼瞑。
作為現世神使,他長期以來代表蒼圖神的意志,行走于人間,被牧民們頂禮膜拜。
每受一份信仰,就得一分雜念。
他傾聽祝禱,而無視怨恨。
在過去幾十年的修行里,他從來都是閉著眼睛。
不如此,無法直視人心之惡。
但這一次,他睜開了眼睛…也未能直視李一的劍。
他這一次證就洞真,南下參與龍宮宴,為的可不是以初入洞真的實力,去做李一的墊腳石。他是帶著振奮牧國聲勢的任務,是去彰顯萬教合流的偉大成果。他是帶著幾十年未睜開的眼睛,去釋放他與生俱來的恐怖!
但還是戰敗了。
一人,一劍,一橫。
粹到能夠斬斷一切。
也斬斷了他赴宴的雄心。
南下,南下。
南下是草原人多少年的美夢,但在歷史的長河里,每每都有這一橫。如天塹,似銀河…牧馬過不得。
南下,南下。
南下的宏圖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從來都只實現在歌謠中。
此刻他坐在牛車上,吹拂著曠野的風,以指腹摩挲經文,靜靜讀他的經。天地孤曠,時光漫長。
而在那蒼茫無邊的碧色里,漸漸走來了一個人。
戴著一張厚重的青銅鬼面,壓低了他的斗篷。
不露真顏者,就這樣相逢了另一個遮掩真容的人。
蒼瞑認得這個人。
在厄耳德彌里屢屢創造記錄,又贏得了云云公主芳心,更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的趙汝成。
他如何感知不到?
很多人都覺得趙汝成才是觀河臺上最漂亮的那一個,夜兒稱名「艷魁」,是因為艷魁只在女子間評選。
夜兒固然是完美無瑕,但趙汝成的容顏,超脫了性別的意義,幾同于美神的外征。
在吹過曠野的風聲里,是蒼瞑先開的口。
「這一次的龍宮宴只有我參與。」他這樣說。
「我知道。」戴著青銅鬼面的人說。
蒼瞑又道:「我也不參與了。我被李一擊敗,無顏再往。」
戴著青銅鬼面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略有些驚訝,但還是道:「知道了。」
蒼瞑停下了指腹對神文的摩挲:「所以你要去哪里?」
「去我應該去的地方。」戴著青銅鬼面的人說。
「你如何定義…什么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我們都只能定義自己。」
蒼瞑感受到那種自我,因而問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跟云殿下說了么?」
「應該是說了。」
「應該?」
「說了。」
「云殿下同意了?」
「我只能確定我已告知。」
蒼瞑輕嘆一口氣:「你說,我在這里遇到你,是不是神的意志?」
「此地王權最高。」
「那我換個詞。」蒼瞑從善如流:「你覺得算天意如此嗎?」
「別給尋常的事情寄托那么多無聊的意義。」戴著青銅鬼面的人留著寸發,話語也同樣簡單直接:「大家同樣抄近路,偶然碰上了而已。」
「你覺得…我應該攔你嗎?」蒼瞑忽然問。
「你被李一擊敗,受傷了嗎?」戴著青銅鬼面的人反問。
蒼瞑誠實地道:「傷得挺重。」
戴著青銅鬼面的人說道——
「那就最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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