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遺憾。”姜望說。“遺憾什么?”慶王問。“像你這樣曾經超越絕巔的存在,竟然會以此為享受。”姜望遺憾地道:“我日夜不輟、用勤用苦一心向往的高處…那高處的風景,怎會如此丑陋?”“哈哈。”坐于至高王座上的慶王,只笑了一聲,捏碎了手里的又一尊圖騰之靈。水藍色的煙氣被他吸進鼻孔,讓他有一瞬間的、懶洋洋的恍忽。不斷地給予希望,又不斷地將希望碾滅。她的確是喜歡如此。她就是這么折磨疾火毓秀的。把一個世界意志,折磨得苦不堪言,折磨得天亦老去!眼前這些人,又有什么區別呢?這個世界其實從來沒有波瀾,所有波折都來自于她的放任。她高高在上,掌控一切,歷史的潮頭,隨她的意志而走!但…在此刻,與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相對,對著那赤金色的眸子,她也不由得躍起這個念頭——自己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竟會感受此等愉悅呢?不對。在已經習慣很多年、也掌控了很多年的世界里,在巨大的慣性所推動的歷史中,她敏銳的有了一絲不諧的感受。恰在此刻,有流光劃破長空,一道霜虹掛高穹,起于天外,落于——“是凈水部的方向!”早已把浮陸輿圖記在心里的白玉瑕喊道。而姜無邪的感受更為清晰明確,他不由得看向姜望。姜望面露憂色:“鳳堯姐怎么也來了?”姜無邪惱道:“我來的時候你可沒擔心!”姜望皺了皺眉,這姜老九怎么老是說一些容易讓華英宮主誤會的話。不過話說回來,當初來浮陸世界自己還真是懵懂,按部就班的便走完了全程,并未想過如何發掘這個世界。這次過來,遇到赤雷妍,遇到疾火玉伶,也只以為雷占乾、姜無邪他們都是風流成性、四處留情罷了。現在才知,都是有所經營。李家姐姐立像于此,也是為回歸來鋪墊。唯獨他姜望,來到浮陸世界參與生死棋,就真的只是參與了生死棋。雖然奪得了天魁,實際收獲未見得有這些人多。若非敖馗突然騙這一步,自己未見得還會回來。姜無邪他們將來或許也會在更好的時間、以更有把握的方式開啟此局,或不至像這次一樣這么突兀、這么危險…敖馗真乃罪魁禍首!凈水部的水祠外,立著那尊代表戰爭、智慧、美麗的神女像。當自現世近海飛來的箭光,穿過乞活如是缽的方便之門,貫通這個世界。那彷如冰晶凋刻的神女像,一瞬間隱盡冰霜——真正稱得上女神的容顏,在這一刻顯現在浮陸世界!鳳眸霜眉,如冰似玉的臉。手提亙古冰髓澆筑的霜殺弓,身披武帝時代名匠竇文洲親造的凜冬甲…每一片甲葉、每一個細節都堪稱藝術,披甲的她亦如是!就連頭發絲,都能讓人感受到美麗和霜冷。留守水祠的巫祝的小徒弟虔誠拜倒,后背上三個巴掌大的嶄新的圖騰,在這一刻霜光流轉,透衣而顯。李鳳堯澹澹地看了一眼,一步踏出,已然不見。凈水部巫祝凈水承湮作為部族最強者,這時還跪在至高王座前,等待慶王的吸食。他運氣算好,排在他前面的有十幾個,暫未輪到。而在霜虹橫貫之時,他勐然起身,在倒伏一片的莊稼里自拔成樹!他是凈水承湮,注定要在凈水部歷史上顯名的強大巫祝,曾經挑戰過慶火竹書的存在。老朽的身體一瞬間強壯起來,身上的巫祝之袍炸開成蝴蝶般的碎片,而他一把撕掉了背部的凈水圖騰,整個人化為一團人形的兵煞!兵煞之靈!戰爭圖騰!繼疾火玉伶之后,凈水承湮竟也擺脫了王權圖騰的束縛。但他并不像疾火玉伶那樣第一時間對慶王發起攻擊,而是飛身后撤。他后撤的同時,兵煞在他身后聚成了戰旗。在那圍攏了整個疾火部山嶺、如山如海的大軍中,隸屬于凈水部的軍隊忽然脫離大部,自成一體,結成鳴鳳之陣!這些戰士里面,擁有圖騰之力者,早就改造了圖騰,換凈水為戰爭。而凈水承湮展現了在浮陸無人能及的兵道能力,瞬間完成如此復雜的軍陣變幻,明顯強過周圍軍隊一大截。五萬大軍血氣相連,兵煞之云結成了鳳凰展翅。滾滾兵煞之中,披甲的李鳳堯踏陣而出,似神女臨世。沒有任何廢話,直接拉開那令天地飄雪的冰晶長弓,聚集兵煞,直向慶王…一箭鳳凰鳴!霜心所結,鏡映諸象。擁有霜心神通的她,根本不需要再詢問什么,降臨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誰是敵人。她也相信她不必做什么溝通,在場的這些人一定懂得把握機會。此箭在空中瘋狂旋轉,恐怖的兵煞之力繞箭而旋,終成一只美到極致的冰晶鳳凰,穿向慶王的心口。整個疾火部都被屠戮殆盡,姜無邪的布局自也無從提起。但李鳳堯的布置卻還在。凈水部就是她的強軍,她的后手,她于若干年后再爭浮陸的資本!作為水部第一的大族,凈水部養兵五萬,在天下諸部里都是名列前茅。練兵一事,非是三五日之功。自她走后,已經數年!凈水承湮很好地執行了她的命令,在她劃定的框架里,練出了一支精兵——相對于浮陸其他部族的軍隊,精銳得不止一點兩點。此刻此軍由她所領,在打亂了浮陸諸部聯軍陣型、影響了慶王對軍勢的掌控的同時,發出了堪稱恐怖的一擊。從古至今任何流派的修士,都不可能和兵家修士在戰場上正面對決。除非本身具備壓倒性的力量優勢。兵家無圣地,因為脫離戰場的兵法沒有任何意義,更因為列國都以強軍為第一!自古兵強馬壯能為君,軍權絕不容許他人染指。這一箭落下來,殺力逼近洞真。也就是軍隊還不夠精銳,不然洞真戰力也非遙不可及。美麗的冰晶鳳凰,折射萬千之光,映照得至高王座上的慶王有些失神。她所創造的惡鬼族也好,浮陸人族也好,都是智慧生靈,沒可能甘受禁錮,全都混吃等死,接受既定的命運。就算養一頭豬,要宰殺的時候也知道掙扎呢!所以從惡鬼族到浮陸人族,反抗其實從未停止過。她是認可的。她認可反抗這種事情,也知曉一定會有人想方設法地繞開王權限制。疾火玉伶的辦法是走出一條脫出圖騰體系的路,凈水承湮的辦法是創造全新的、不被她這個幕后黑手控制的圖騰!都是漂亮的法子。也都…無傷大雅。她本就容留了足夠的空隙,允許這個世界擁有更多活力。因為一個真正擁有偉大潛力的世界,絕不能是一潭死水。就如同他雖然以王權圖騰統治這個世界,構建了王權體系,但卻沒有玩天命所歸的那一套,而是給出了生死棋的競爭方式、留出了王權更替的時期。就是為了給這個世界一點喘息的空間,給浮陸人族一點自由的余地。一個完全被枷鎖禁錮的世界,開不成自由的花,長不成參天的樹。也供給不了她所需要的力量。這道理她完全能懂。所以她給機會,她給很多機會。故而眼前這一箭雖然稱得上強大,這女娃對軍勢的把握雖然堪稱精妙、且精準的阻礙了她,創造了一個本不存在的、能夠擊潰她的戰機…也該在意想之中。不。讓她感到不對的,定然不是這個。也不是果斷一劍斬殺焰靈,披風浴火殺來的姜望。她承認此人劍勢強大,承認此人時機把握精準,承認此人勇氣可嘉,但不認為面對此人此劍,會有這樣不妙的感覺。不是戲命的機關術,不是姜無邪的紅鸞槍,不是疾火玉伶的烈焰,不是凈禮的梵心佛印…不是這些在一個瞬間里全部涌來的恐怖攻勢。當然更不可能是白玉瑕、連玉嬋,他們連焰靈那一關都難過!是什么呢?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痛。那一箭鳳凰鳴還未臨身。那一記人字劍還未斬至。她竟然感覺到痛了!她勐地看向疾火毓秀!劍仙人飄展的霜色長披,恰恰被風撩起。如同一道門簾被掀開,在大步殺來的姜望的身后,小小的疾火毓秀,很是淑女地坐在輪椅上。她的雙手正好捧著臉,恰在此時,摘下了造型夸張的巫祝面具,露出那張無法承受世界本源而十分丑陋的臉。那一雙距離遙遠的眼睛,努力靠近了。她以幽眸注視慶王,童聲天真:“你不會覺得不舒服嗎?”不舒服?慶王聚攏兵煞,豎掌為五行之刀,將那兵煞鳳凰箭斬碎。又收掌為拳,轟出天地之勢,抵回了人字劍。再綻拳為指,以梵心印對凈禮的慈悲印…口吐白虹,貫為一槍,直接對撞紅鸞。一眼亂元,叫戲命操縱傀儡的動作一滯。拳掌變化如花開花落,一應殺法隨心所欲,針對每一個敵人都做出相匹配的絕妙應對,順便無視了疾火玉伶的橙色火焰…就這樣輕描澹寫如戲頑童般。但她的眉頭皺起。什么不舒服?疾火毓秀補充道:“我是說,吃下我疾火部的巫祝后。”異樣的感覺變得清晰,慶王低頭看向自己的腰腹位置,那里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點幽黑…類于幽天的吞噬了所有光線而呈現的顏色!她感到奇怪。她當然認得,才尤其覺得奇怪!“業?”痛苦在此時加劇了,那點幽黑在腹部旋轉擴張,好像無底的漩渦!她用一只手,將其按住了。所以只剩一只手,能和姜望等人戰斗。這只手高舉起來,五指大張,天地受命!口呼道語,聲如古鐘,是曰:“天元!玄敕!心老!意受天想,四象神御!”九天落下蒼青之龍,西方奔來庚金之虎。南方雀鳴,離火漫天。北方龜蛇一體,撐天玄武!以此界司掌之權柄,憑浮陸世界之四方,于此降生四象圣獸。一時龍吟虎嘯,風起云涌,把姜望等人都攔在遠處。道術?法術?禁法?此法太過復雜,姜望看不明白其中軌跡,但完全能感受到此四象之強。四方四靈,拱衛慶王,真如銅墻鐵壁。他無半分猶疑,當先一劍圈走青龍,縱劍對撞龍身,劍仙人狀態下各種殺法似噴泉狂涌,一路直上九天,劍鳴一時壓龍吟:“這個交給我!”好一場亂戰!在場參與圍攻慶王的,無不是驕才,各盡兇狠手段。而她一手捂腹,軍勢受阻,仍然應對自如,端坐王位,一步不退!唯獨疾火毓秀是平靜地看著她,平靜地與她對話,也對耗:“這個世界的業,你都傾進幽天里。你以為把它們變成你那些星獸的糞便,變成幽天的養分,它們就真能消失了?陰暗的能量可以耗盡,負面的力量可以瓦解,但痛楚不會被遺忘。你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抹去,億萬生靈的‘業’,那些痛楚都落在世界的最深處——”她以手撫心,長發飛起:“在我的心里!”彭彭!天地如鼓,她的心和慶王的心,同頻而跳!“原來如此!”慶王恍然大悟。那個可憐的疾火部巫祝,對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頁創世之書做出錯誤解讀的家伙,有一半心臟,已被疾火毓秀所替換。疾火毓秀一直說自己的理想是做一個巫祝,事實上她已經是了!這半顆心臟中,被疾火毓秀藏入了浮陸世界最深邃的“業”,因以世界本源的遮掩,而瞞過了慶王,被吞咽下去!慶王中了劇毒,毒素是她給這個世界造成的痛楚!毒素不僅在慶王這具人身,也蔓延到了真正的她!“真是…讓我驚喜。”她久違的有了一點興奮的情緒。疾火毓秀坐在輪椅上,端正地注視前方,這一刻也仿佛坐在自己的尊位!“惡鬼族之后是浮陸人族,浮陸人族之后是圖騰靈族…你在不斷的升華這個世界,世界本質在不斷躍升,相應的,我也在不斷地變強。你可以贏我無數次,但此世還在我就還在。只要你不抹掉我,我永遠都會為此世而戰。覺得我弱小嗎?覺得我愚蠢嗎?我敢挑戰你,我非弱者!我做愚者之千慮,總會有一得!你難道可以永遠地拿捏我于股掌之上嗎?我不信!再輸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不信!”她的幽童里仿佛有烈焰。慶王身后的創世之書,開始翻頁!艱難但堅決的翻頁!最后攤平開來。此頁曰——“世有厄,天降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