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某處小世界。
早已同懸空寺了斷因果破出空門的觀衍,牽著眉眼盡是柔情的小煩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他要為她種下九百九十九種花海,結九百九十九種香。
他要帶她去九百九十九個小世界,體驗九百九十九種甜蜜人生。以彼方世界的方式生活,愛過,游歷過,然后再路過。
他已不是和尚,但還保留光頭。她的鶴發轉為青絲,顰笑仍如初見。
都是最開始的模樣。
森海源界的一切,現世的一切,其實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們都好好地告別了,以后只過自己的人生。
熬了五百年的苦,為這一點甜。
世間事他們都不再關心,但總有一些事、一些人,是特殊的。
比如那個見證了他們的故事,并推動他們重逢的年輕人。
觀衍喜歡他,小煩也喜歡他。
這孩子每次寫信都是一本正經討論修行,但結尾也都知道提一嘴小煩婆婆,殷勤問候呢。
是在某一個風吹花海泛成潮的時刻,觀衍想起了自己還是玉衡星君,稍稍地回了一下神…于是食指中指一并,夾出一張星輝熠熠的信紙來。
小煩漫不經心地哼著曲兒,似乎醉于花香。
“別偷瞟了,多累眼睛。”觀衍把信紙遞到她面前:“自己看咯。”
小煩接過信紙,還強調了一句:“你非要我看,我才看的啊。其實我不愛看你的私信。”
這一看,頓時有些驚訝:“天佛寶具?”
觀衍慢悠悠地往前走,月白色長衫翩翩,平靜地道:“不可能有什么寶物藏在森海源界世界縫隙不被我知。很顯然,他中計了。”
小煩立刻緊張起來:“那你還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去看看?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有好事都想著你。雖是被騙了,心意可比寶物貴重!”
觀衍緊了緊她的手,笑意溫柔:“放心,有我呢。”
敖馗的尸體在墜落。
那宛如神跡的真龍之軀,原來在生機耗盡后,也是這么普通的。無非血肉多了些,骨架大了些,金鱗亮眼一些。
戲命的墨蟻群甩蕩在空中,像一條黑色的繩索纏了上去,繞龍幾周,盡成墨色。很快將龍尸血肉啃噬一空,只剩骨架轟然砸落地面!
密集的墨蟻在這種砸擊下如流水飛濺,死傷難計。但活著的很快又爬回來,繼續敲骨吸髓。
墨家玩的是機關傀儡而非馭獸,墨蟻分食龍尸也非自我消化,而是分解之后儲存在蟻囊中。最后吞食了不同部分的墨蟻,會進入不同的蟻池里,再吐出已經初步處理好的原材,任由修士取用。直接收藏龍鱗、龍血、龍肉,已經是很過時的選擇了…
敖馗已經死去,天屠萬絕陣還在自動運轉,凈禮還在誦經,血尸還在搖搖晃晃…數十萬浮陸戰士在廣袤土地里忙忙碌碌,也像螞蟻一般。
“輸就是輸,無論輸給了誰。”戲命用這一句平淡的話語,回應敖馗死前的憤懣。
在這次浮陸之戰里,他的機關傀儡死傷頗多,可以說是用堆積如山的道元石,來創造眼下的勝果…這具龍尸就是他的收獲。
姜望也并不介意。
他也懶得回應死者。
他只是抬頭看著銅色的天空。
那是空寂而緘默的金屬色澤,籠罩這個世界已經很多天,帶來無盡的壓抑和恐懼。
敖馗已經死了,但天穹的乞活如是缽…仍在!
銅色天幕倒扣浮陸,遂成“天圓地方”。
浮陸世界萬萬生靈,皆似籠中雀。
而“鳥籠”之外,一尊駕紅鼎渡星河,已是遠道而來。
大齊帝國養心宮宮主姜無邪,以天經地緯描星途,以情絲相系為遠徑,在茫茫宇宙之中,握住了滄海一粟。
這段距離若是單純以空間來度量,怕不是有億萬里之遙,走到神臨壽盡也走不到。
但立足紫微中天,以情絲為系,以星光為徑,鎖定具體的星穹位置,星圖一躍…近在眼前。
他盡可能快速地趕赴目標,所費心力都不必再說。
然而眼前所見,是梵文密布,鐵壁銅墻。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甚開放,現在更是直接困鎖成獄。
光不透,影不透,聲不透,不知其間已何年。
無怪乎玉伶提前告警,此世果有大變故!
他當初來此謀局時,可未發現什么佛性力量。
心憂疾火玉伶的安危,姜無邪也不浪費什么時間,距浮陸世界還有一段距離,就直接一甩大袖,右手虛張、往后斜舉,好像要抓住什么——
茫茫宇宙深處,古老星穹之中,有一顆紅色的星辰驟然亮起!
那是星辰概念的集合,是極難被具體觸摸的核心所在。
它的星光灑落諸天萬界,也于此時對姜無邪毫無吝惜的傾瀉。
紅色的星光!
如此鮮亮而美好,無盡地照耀此處。
而都在瞬間被歸為一束,被姜無邪握在掌中。
此時的姜無邪身姿舒展,墨發飄飛,像一張拉滿的弓。于極致的陰柔中,又鼓蕩爆炸般的力量。
星輝滿弓。
遽然放弦。
姜無邪只一步,已在那銅墻前,手中握著的那一束星光,已經在這個過程里,化成一桿長槍。
紫眸黑發紅艷艷的槍!
星名“紅鸞”。
紅塵鑄鼎。
槍名“紅鸞”。
本欲無邪。
且夫紅鸞星動,誰人不求姻緣!
這一槍孤獨地綻放在宇宙深處,像一朵無人觀賞,卻極盡嬌艷的花。
花開時節正相逢!
如此燦爛的一槍,在神臨層次絕對可以稱得上驚艷的一槍,撞上了倒扣整個浮陸世界的鐵壁銅墻。
有如老僧敲鐘在深山。
那悠長而又寂寞的聲響,在宇宙深處近乎無盡的回漾。
但也只此一聲。
再驚艷的紅鸞槍,也敲不破乞活如是缽。
姜無邪畢竟只是神臨,雖然紅塵鑄鼎、一步成就,強橫無匹。但他面對的是天佛寶具。
除了這一聲悠長的缽響,并無所獲。
“呼…”
姜無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將紅鸞槍傳來的劇烈反震,盡作濁氣吐出。
槍尖仍然觸著銅墻,右手仍然握著長槍,他就這樣懸掛在浮陸世界之外,打不開此世之門。
他不惜提前成就神臨,從現世齊國臨淄一路殺奔至此。
但億萬里相思星路,竟受阻于一銅缽!
區區一個位格不高的天外世界,幾個茍延殘喘的老東西互相布局,竟就敢攔他姜無邪?
堂堂大齊皇子,天潢貴胄,得到宗人府大力支持,最有資格競爭龍椅的存在…豈能受這個委屈?!
姜無邪悠悠然將紅鸞槍收回身后,眼神一沉,就準備叫人。
是時候在這里擺一擺大齊養心宮的譜!
但就在這個時候,此方虛空忽然暗而復明。一張華麗繁復之極的星圖,鋪開在他身邊,星圖中心,站著一個負手而立、鬢插墨簪、面容年輕得過分的男子。
身上的星圖道袍,在這宇宙深處熠熠生輝,愈發襯得此人不凡。
姜無邪心中一動,眼神里跳出喜色,但畢竟保持了城府,極有風度地微微頷首:“阮監正。”
大齊欽天監監正,星占宗師阮泅!
他立足于姜無邪身邊,展現出兩種不同的俊美。也頷首回禮:“九殿下。”
“可是父皇派監正來保護我?”姜無邪盡量云淡風輕:“太大張旗鼓啦!兒行千里父母擔憂,這道理孤能懂。但孤既然選擇成就神臨,來到這宇宙深處,自也是有備而來,不是那頭腦發熱的莽夫…”
他說著說著,感慨起來:“父皇愛我至深,可也看我太輕!孤真不知該喜該悲!”
阮泅:…
他來浮陸世界,跟姜無邪沒半毛錢關系!
也非大齊天子授意!
當初姜望與他論及浮陸世界,他就很感興趣。并給了姜望一枚刀錢,讓他以后再回浮陸就通知一聲。
后來姜望傳檄天下,剿殺無生教祖,也用掉了那枚刀錢,請他出手。
他感受到姜望的決心,在未收算酬的情況下,就出手幫忙算斷張臨川的因果、永絕其后路。彼時一并算到了以“張臨川”之名簽契的浮陸世界,所以后來沒有再補一枚刀錢給姜望。
因為他已經知道浮陸世界的所在,不再需要姜望帶路,只是等一個恰當的時機來探索罷了。
今日因緣際會,正當其時。
但他現在要怎么跟九殿下解釋…你爹壓根沒管你呢?
“殿下初入神臨便踏出天外,只身渡星河,不僅勇氣可嘉,修行也甚為了得。”阮泅沒什么話可說,索性便夸兩句。
此來浮陸,真要說與姜無邪有什么關系,也能扯得上一點。
當初姜望在論及浮陸世界時,提過一嘴養心宮宮主姜無邪也有參與。
這是浮陸世界引起他重視的原因之一。
“算什么只身呢。”姜無邪嘆息道:“父皇關照著我,您保護著我,我啊,真像個有恃無恐的小孩子。”
不得不說,養心宮主是很能拉近關系、帶給人親切感受的——前提是大齊天子真的在關照,阮泅真的是被派過來保護他的。
阮泅見他還在這個父子情深的話題里繞不出去,趕緊道:“殿下幾年前就來過浮陸,想必在其間早有準備?”
“遠古人皇八賢臣的傳承,誰能不心動呢?”姜無邪額發垂落,語帶悵然:“最早發現這里的其實是無棄。他身體不便,趁著七星秘境洞開的機會,讓他的表兄雷占乾于此落子。我身邊沒有合適七星秘境的人選,便親自來了一趟。”
堂堂養心宮主,身邊怎會沒有人手。
只不過在七星谷的限制下,沒有能跟雷占乾媲美的,容易被打死。這位皇子又是個憐香惜玉的,舍不得讓佳人冒險…便自己冒險。
的確類武祖。
但“類武祖”的九皇子就在眼前,他的布局他的風格他的行事,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看清楚。阮泅卻忽然很想知道,倘若十一皇子還在,雷占乾還活著,今日這一局,竟是什么模樣?
真是遺憾啊。
即便是他這樣的星占宗師,看遍太多事,太多人,也覺得太遺憾。
姜無邪又道:“浮陸自有機緣,時機不至不出。我以為要在百年后,沒想到現在就生出了變化。”
他看著眼前的銅墻:“天佛寶具在此鎖世,是不是說…”
雖有萬族定約,在這個道歷新啟的時代里,超脫不能直接出手。但超脫者的謀劃無處不在,也是萬界大爭最主要的推動力量。只是通常無法被普通的修行者感知罷了。
浮陸世界出現天佛的力量,代表此界危險性近乎無限的拔高了。
阮泅平和地說道:“倒是不用擔心天佛釋放多少力量,祂被看到越多,最后的超脫之局里就會失去越多…娑婆龍杖還被壓著呢。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尊乞活如是缽,也是被另外的存在推來此地。”
“現在能掀開它嗎?”姜無邪問。
“不容易。”阮泅搖頭道:“它這鎖世已近乎于一體,如果強行掀開,容易崩壞整座浮陸。”
“監正能看到里面現在情況如何嗎?”姜無邪又問。
“我只知道里面現在非常熱鬧,其它的看不真切。里面的某個存在,刻意的遮掩了所有。”阮泅注視著近在眼前眼前的銅紋,表情有些古怪:“咱們那位前武安侯,好像也在其中。”
“他不是在星月原開客棧么?”姜無邪說著,輕輕拍了拍額頭:“當初來這里,他也來了,還劍退雷占乾,贏了生死棋,奪了天魁…”
阮泅心道,我知道這里,也是他講的。
姜無邪有些驚異:“怎么我在外面,他在里面?他怎么進去的?”
阮泅若有所思:“也許他本來就在里面。這件天佛寶具是后扣上去的。”
姜無邪越說越覺得不可思議:“浮陸世界的變化與他有關?天佛特意扣他?”
阮泅聳聳肩膀:“誰知道呢?”
玉伶若是夠聰明,應該會找姜望尋求庇護,姜望也應該會給自己一個面子。
只是…以浮陸世界現在的危險性來說,姜望都未見得能夠自保。
姜無邪想了想,又問道:“您剛才說的,里面那個刻意遮掩了所有的存在…是誰?”
“我現在也不知道,祂在跟我玩捉迷藏,不費點功夫是找不出來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阮泅道:“如果不是發現了我,祂就放你進去了。”
姜無邪這才知道,自己提槍撞銅墻的時候,阮泅已經到了。
但他注意到的重點不是這個:“您的意思是說,我能進去?”
阮泅避而不談,只道:“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破解。殿下先找個地方休息片刻?”
“阮監正!”姜無邪負紅鸞于身后,向來被詬病為‘輕佻’、‘濫情’的細長眼睛里,表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雙手交疊,如此認真地行了拜禮:“請送孤進去。”
感謝書友“葫蘆娃夜夜做新狼”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75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