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望看來,鰲黃鐘這樣的對手太可怕,比魚廣淵都要更危險。
魚廣淵暴虐殘忍,天資雖高,若不能證道皇主,也只是為惡一時的角色。
鰲黃鐘才是那種真正會以現世為局的海族,是有資格成為棋手的存在。他日若晉為真王,甚或皇主,絕對是人族的心腹大患。
彼之天驕,我之大寇!
但若真要說殺鰲黃鐘有多少把握,姜望心中其實并無半分。因為迷界是這樣特殊的地方,人族勢力海族勢力相互交錯,各自都有許多強者參與此間,隨時都能改變這場交鋒的走向。
最重要的一點是,鰲黃鐘早就發現自己被追蹤,只能暫還沒能找到那一點「塵」。這就有了太多可以應對的空間。
在茫茫迷界,姜望執意逐殺,不過做些能做的努力罷了。
得之為功,不得亦為功。
棘舟穿越界河,他正襟端坐。
迅速掠過的氣流幾乎結成白尾,龐巨的天地元力向姜望聚攏,騰于蘊神殿上方的星光神龍張牙舞爪、吞吐海量道元。
比肩神明的強者,哪怕只是調息,也足以變易天地。
他追殺鰲黃鐘的過程其實乏善可陳,無論鰲黃鐘怎么左突右躲、百般騰挪,他就只是遠遠地吊著。不圍也不堵,什么花巧都沒有,就憑著一點不給鰲黃鐘任何休息的間隙。來一場耗死流的尾隨。
他對于擺脫追殺很有心得,自然也明白如何讓對方擺脫不了。鰲黃鐘丟出的所有餌料,他都不接。只跟著念塵的感應走,不急不躁,持續地保持壓力。
坐在棘舟上左手元石右手氣血丹,恢復得不亦樂乎,時不時還練兩手道術。那邊鰲黃鐘作為敗軍之將只身遠遁,也沒法帶一只海獸隨身,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只可以費盡機心,四處逃竄。
若這里不是迷界,不存在那么多有可能影響戰局的意外因素,鰲黃鐘幾乎是必死的局面。
可惜世事往往不能遂意。
這已是姜望追逐鰲黃鐘的第十三個時辰,也是所穿過的第三條界河,他在心中劃下底線,若追到第四條界河,還沒有捕捉到擒殺鰲黃鐘的機會,他就立刻掉轉船頭。
鰲黃鐘的堅韌和厚重,遠不是那簡短的資料所能體現出來。這一路逃竄,布下的陷阱密密麻麻,是一刻都沒有停止掙扎。
再追下去,自己的危險拔高太多,得不償失。在某個時刻,他忽然睜開赤金之瞳。
于念塵的感應中,鰲黃鐘不再移動了!
姜望并不驚喜,反而倍增警惕。棘舟循著既有的方向飛速前進,人卻翻身落到舟后,手扶船尾,隱于幽光。紅妝鏡化出鏡像,仍是青衫掛劍,端坐船舵之前。
高手相爭只爭瞬息,無論誰來攻擊這鏡像、這棘舟,都要輸他姜望一記先手。
半刻鐘后,視野里仍然沒有出現鰲黃鐘的身影。蘊神殿里那顆仙念,也不再顯現鰲黃鐘的樣子。
念塵已被破解!
姜望并不意外。自古而今,天下就沒有不能被破解的術。所以才需要不斷地更新迭代,所以齊國每年要在術院投入那么多資源。
自鰲黃鐘察覺自己的行蹤被鎖定,已經過去了很久,用這么長的時間才完成「清洗」,已經足夠說明念塵的強大。
但問題在于······
·鰲黃鐘真的需要這么多時間才能解決念塵嗎?
恰恰在這個時候擺脫追蹤,是否有所圖謀?姜望的身形,于是又沉三分。
隨著棘舟撞碎流風,那些繁雜的思考也暫且滯留。
即便失去了念塵的感應他也精準地捕捉到了 鰲黃鐘的逃竄路線。神情緊張的鰲黃鐘,出現在了視野中!
乾陽赤瞳看得分明,此刻的鰲黃鐘,已經血疲氣弱,那種長時間承受巨大壓力、精神肉體都消耗過大的衰弱感,根本做不得假。
能夠把鰲黃鐘折磨成這副樣子,這場追殺無疑是成功的。
但姜望愈發確定,此刻鰲黃鐘必有所圖。
可鰲黃鐘有所圖的時候,也是他不得不坦露要害的時候!
刀尖之上摘敵顱,吾愿往也!
附在船尾的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一起,就去捕捉鰲黃鐘的視線。鰲黃鐘卻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者,佝僂地往后一摔,摔碎成了流光幻影。
這旗盤的落點,限制在九幻旗身。
這一路追殺過來,不曾有半刻放松,也不知鰲黃鐘是在什么時候不露痕跡地轉移了九幻旗。
但是姜望清楚地注意到,在鰲黃鐘消失的那一刻,他手中的那張乾龍盤已經徹底的黯淡了下去,靈息沉寂。
鰲黃鐘仗以逃竄四方的「乾龍九幻大挪移盤」,已經耗盡源能!
姜望毫無滯澀地一個折身,掌推棘舟,使之保持一個方位繼續高速行駛。
自身則越過棘舟,化為驚虹,轟隆隆地橫過此界!
按照指輿所示,這里是辛丑界域,人族海族勢力算是勢均力敵。但鰲黃鐘和姜望在一逃一追的過程里,都保持了默契,并未驚動此界勢力。因為等閑層次的力量,根本無法干涉他們這等強者的勝負。橫生無謂波折,反而不美。
此刻姜望卻根本不在乎驚擾。此界無人能敵,無將可擋!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諸多海族人族戰士的注視下,囂光喧影地從辛丑界域的一條界河,趕往另一條界河。
果是無有阻者。
而恰恰看到鰲黃鐘疲憊的身體凌空一躍,躍到了界河另一面的迷霧中!
姜望疾飛至此的身形戛然而止。
他非常確定鰲黃鐘是真的疲弱了,他相信在這樣的狀態下生死交鋒,鰲黃鐘撐不過三合。只要他追上去,跨過界河,這持續了十幾個時辰的追殺就能完美結句。
但現在已經是第四條界河。自己劃下的紅線,必須遵守。
姜望毫不猶豫地轉身,走時與來時同樣堅決。這條界河是迷界常見的幾種之一,屬于兩岸不見,都在迷霧里。對面風景,都要涉河才知。
有風誤入界河,立即就被破碎的規則攪碎。不過破碎的彩光里,也會有新的流風出現,也能不經意地掠過對面去。
呼~這縷風被吹碎。
碎在鰲黃鐘的軍靴下。
幾乎油盡燈枯的鰲黃鐘,就站在界河的這一邊,站在岸上,遙望另一面的迷霧,不發一言。在他身后是一隊隊緘默的海族戰士,黑壓壓的如山如海!
迷界資源貧瘠,甲兵難得,這些魁梧的海族戰士卻是個個披甲,個個執戈!
這是鰲黃鐘一手訓練出來的強軍,隨鰲黃鐘成長至此,名為「伐世」。若是這支軍隊在丁卯界域,他根本不會輸了那一仗。別說來一個法家真傳,就算再來一個冠軍侯,他亦有決勝的信心。
可惜當時他自負將才,也是想打姜望一個措手不及,所以選擇才只身前援,竟差點把自己折進去!
面對姜望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殺,他在艱難保住小命的同時,竟還悄然召集了親軍。還能精準卡住自己的體力狀態,在幾乎枯竭的最后時刻,以身為餌,引誘姜望上鉤。
酒色財氣能克制都不算什么,大凡能夠功成名就者,哪個不懂得幾分克制?
現在是大功近在眼前,苦功即將得獲!
是要有多么冷酷的人,
才能夠抵住這種誘惑?鰲黃鐘深悉人性的弱點,或者說他深知智慧生靈不可回避的種種本欲。所謂料敵機先,算的就是這些。
但他的確還是不夠了解姜望。
他陳兵在這岸,等了足足半刻鐘,始終未等到那個過河的身影。
以他在海族陣營里相當突出的禮儀,也忍不住啐罵了一句:「這家伙也太不是人了!他媽的追了我整整一天一夜,什么手段都用盡,最后關頭還能說走就走?!」
「王上,現在怎么辦?」身后的將領請示道:「我們是否鋪設晶橋,殺過對岸去?」
「殺過去有什么用?」鰲黃鐘抓住一塊元石開始恢復:「我們殺不了他。
「那就這樣算了嗎?」身后的將領問道。
「算?不能算。」鰲黃鐘道:「他追殺我我倒是不計較,但此子不死,他日又是一個姜夢熊·····.」身后的將領忍不住抬起眼睛,用力地看著迷霧,仿佛能夠就此看到對岸的那個人!
作為鰲黃鐘的嫡系將領,他太了解鰲黃鐘這句話的分量。
姜夢熊親自建立了決明島,自此以后齊國承擔了滄海的最大壓力,也給予滄海最大的壓力。姜夢熊曾經深入滄海,拳殺一皇主!姜夢熊在海族這邊的兇名,更勝于他在人族時。
鰲黃鐘這個評價所體現出來的對姜望的忌憚,簡直無法深表!
「那······」這將領咽了咽口水:「咱們要怎么做?」
「大家都知道,我鰲黃鐘之所以一出道就能執掌兩萬勁卒,成為這一代第一個坐鎮一方的軍事統帥,全靠我的努力和才華。」鰲黃鐘慢慢地說道:「以及我那篇名動滄海、驚才絕艷的軍略。當時他們可是看了個名字,就讓我上了。」
身后的將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鰲黃鐘說的是哪篇。不由得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是!王上那篇真是······真是萬古名篇,必將傳于永世!」
不遠處的副將聽得對話,快馬加鞭趕過來溜須:「那篇《與仲熹皇主的十局兵棋演論》,末將至今還放在床頭,反復膜拜呢!」
鰲黃鐘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笑罷了,嘴角咬出一絲狠意來。
此時不搬出老祖,更待何時?
生在皇主家里,也是難得本事,如何能不好好利用?
姜青羊啊姜青羊,你說得對!何必勞煩明日我?
拼過軍略,拼過修為,拼過追逃,再來拼一下后臺!就看今日之惑世,竟是哪個能活?!
姜望并不知道河的對岸有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并非無敵。他的武力不能蓋壓一切,他的智略不能算盡鬼神。
他懂得敬畏!
鰲黃鐘能在如此殘酷的迷界戰場稱為名將,絕不可被他輕忽。
在他劃定的紅線內,他盡可拼盡全力,去爭取那一線斬殺強敵的機會。紅線一到,即刻轉身。山崩海嘯不回頭。
此方界域無論人族海族都顯得謹慎,姜望也不理會,顧自尋到了棘舟,而便穿空自走。
既然決心已下,就無須再留戀什么。世間事,多的是苦功無獲。
遙路風雨多,每一次失敗,姜望最多問自己一句,是否盡力。
依然是棘舟高速飛行依然是鏡像坐于前艙,他依舊匿于禍斗印所闡述的幽光中,單手附在船尾。他已經放棄了對鰲黃鐘的追殺,但搞不好鰲黃鐘也還對他有想法。在迷界這樣的地方,謹慎一些總不會有壞處。
便以這樣的姿態,連越兩條界河。
高速飛行的棘舟之前,忽然有大片大片的元氣漣漪泛起,恍惚竟似元氣海。
這平靜 無波的歸程,也像身后的界河一樣斑斕起來。
姜望附于棘舟后,悄然按劍。
但見那漣漪擴大,像一面水鏡被點碎。
一個高挑豐滿的成子,便從這漣漪中走出。盤流云發髻,衣東海之滟,眉遠而眸潤······儼似美人出浴!
應當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廝殺,她的身外散了血氣一縷,隱有江海咆哮。
她的強大無需多言,好在是人族而非海族。姜望垂眸不敢多看,屏息斂聲想要移轉棘舟方向。這女子的目光,卻毫不費力地照見他的真身。「從來只見舟載人,不曾見得人載舟!奇也怪哉!」此女道:「小子,報上名來!」
棘舟不動了。
坐于前艙的鏡像也消失。
縱覽整個近海群島,能給予姜望壓迫感的強者已然不多。
而強大至此的女性真人,不是祁笑,便只能是秦貞。
于釣海樓四大靖海長老中,排名第二,僅次于崇光真人!
姜望頗覺晦氣。
他對秦貞的認知,僅限于決明島所收錄的相關資料。再就是李龍川當初同他說過,秦貞長老年輕時候殺性極重······
雖然說在迷界,人族都屬于同一戰線。
但釣海樓和決明島之間的齟齬,也是從來都沒有消停過。
更何況他姜某人在臨來迷界之前,還去天涯臺耀武揚威了一番,從老到小一通點名,狠狠打擊釣海樓聲勢······這在野地偶遇了釣海樓高層,還是脾氣不好的那種,毀尸滅跡自是不可能,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能不被隨手敲打?
堂堂真人,就算只彈個腦瓜崩,那也生疼!哎不對。
姜望忽然反應過來。
秦貞長老乃當世真人,沒有在小輩面前裝傻的道理。她既然讓報上名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顯然是真的不認識大齊國侯姜武安!
當下他從船尾躍起,很有禮貌地一拱手:「見過秦真人,在下······李龍川!
我李龍川可沒有去天涯臺鬧過事啊,常在臨淄紅袖招練箭呢,出海都出得很少!
秦貞倒并不奇怪自己被認出來,或者說她在這迷界,不被認出來才是稀奇事。只上下打量著姜望:「石門李家的?」
姜望昂首直脊,與有榮焉地道:「正是摧城侯府。」
「你長得比你姐姐可差遠了。」秦貞隨口說著,很自然地坐進船艙:「載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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