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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苦”心

  “平等國?”忽然有個孤冷的女聲問道。

  姜望抬眼看去,只看到在前方不遠處,立著一個兼具威嚴和美麗的身影。

  不知是何時出現,也不知是怎么出現的。

  她當然只能是不贖城城主,罪君凰今默。

  迎著姜望的眼神,她解釋般地說了一句:“來者是客,你在不贖城里的安全,本座還是要管一管的。”

  凰今默是何等人物,她為人為事,又幾時需要與人解釋?

  余光掃過眉眼驕傲的祝師兄,姜望有充足的理由懷疑…罪君是聽到祝唯我那句浪跡天涯,才特意追了出來。

  不然以這女人的性子,得吃得有多撐,才會特意出城來護送他姜某人?

  當然,已經成長了很多的姜爵爺,并不會把這種懷疑表現在臉上。

  他反而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聲,又誠懇道歉:“實在是給罪君大人添麻煩了。”

  凰今默擺了擺手,示意些許小事,不必多言,只又問道:“你剛才說…平等國?”

  姜望心想,這女人可真喜歡偷聽別人講話。

  嘴里只道:“我與平等國有過幾次接觸,對他們的行事風格有一些了解。”

  “你覺得蕭恕也是平等國里的人嗎?”凰今默很直接地問。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我覺得不是。他們可能對這個世界,有近似的困惑。但平等國的那些人,已經有了嚴密的組織架構,一致的行動綱領,以及他們稱之為理想的堅定信念…他們確立了自己的道路,雖然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已經走在了邪路上。”

  “而蕭恕的理想與平等國不同,并且,蕭恕他們,還并沒有找到抵達理想的道路。”

  姜望聽過楚煜之的慷慨陳詞,也聽過蕭恕的臨終遺言。

  他明白蕭恕的理想,就是楚煜之的理想。

  這兩個人志同道合,向著同一個目標前進。

  所以一個丹國出身的平民天才,和一個楚國軍伍出身的天才人物,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才會那么地信任彼此,互相給予毫無保留的支持。

  “此外。”姜望補充道:“如果蕭恕是平等國的人的話,以他目前表現出來的價值,平等國應該會派人來接應他才是。我所了解的平等國,實力強大。若只是一個張巡,威懾并不足夠。”

  凰今默聽了幾耳朵,忽然瞥向祝唯我,聲音依然是冷冷的,但又沒有太冷:“你這是什么眼神?”

  祝唯我聳了聳肩:“聽到你們在聊一些我聽不懂的事情,我一時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失落。”

  “那要看你覺得什么比較重要了。”凰今默道。

  一旁的姜望:…

  還以為你們真的對平等國很感興趣。

  “那什么…”姜望很自覺地開口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要不然,就送到這兒吧?”

  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腳步,幾乎同一時間停下。

  姜望看著祝唯我,心中有些不忿,但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祝師兄不是說要跟我浪跡天涯嗎?”

  祝唯我左右看了看這荒野,淡聲道:“對,我已經浪跡過了。”

  想了想,他好歹補了一句:“師弟慢走。”

  出了一趟城,就已經浪跡了天涯。

  他的天涯,真的很近。

  從不贖城到丹國之間的距離,對于一個全速飛行的神臨境強者來說,并不是多么難以抵達的遙途。

  但此時此刻在疾飛之中的張巡,卻是覺得…實在太遠!

  他忍不住地會想,蕭恕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天才,才能夠以內府境的修為,在那種強度的追殺之下,逃了這么遠的距離,逃到不贖城來?

  而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啊。

  恐怕沒有人會相信,此時此刻他心中難言的悲痛,都是因為蕭恕之死!

  而他又如何能夠讓人知道呢?

  所有人都以為,蕭恕的失敗,是因為他自己的狂妄。是因為他定下的四十天時間,相對于神臨境界,實在微渺。是他的積累太不足夠,是他把自己逼迫得太緊…

  但在場的那些人里,唯獨張巡自己明白,最根本的原因,其實在于那一顆六識丹…

  蕭恕在沖擊神臨最后一步所服下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六識丹。

  丹國已經沒有能力煉制真正的六識丹!

  這才是讓丹國高層惶惶難安,讓張巡感到恐懼的事情。

  他們絕對不能夠讓這件事情暴露出去。

  在強秦的壓迫下,在滿目瘡痍的河谷平原前。

  丹國之所以還能夠苦苦支撐,還能夠勉強維持著聲勢,憑借的是什么?不就是他們恃之為國本、獨步天下的煉丹之術嗎?

  一旦這最后的一層遮羞布被扯掉,丹國之于秦國,就是一塊完全不設防的肥肉!

  所以為什么他們苦心遮掩?

  所以為什么他們為什么不給蕭恕天元大丹,不給蕭恕六識丹?

  因為丹國根本就已經沒有!

  所謂的元始丹會,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空殼了。

  所謂的張氏無能世家子,張巡的那個弟弟張靖,其實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幌子。

  用他的囂張跋扈,無能自驕,來掩飾這個國家最大的隱秘。

  就連張靖自己,也以為他當初真個吞下了天元大丹,只是天賦所限、運氣不好,未能完全發揮出丹藥的效果。

  這是一場綿延了太多年的戲劇。

  作為丹國第一世家,從一開始,張氏就放棄了張靖,故意把他培養成一個驕橫無能的二世祖。

  令他跋扈,令他無禮,令他貪婪,令他不自知。

  家族的強勢、長輩的百依百順,狐朋狗友的吹噓逢迎,令他十分滿足。他真以為自己其實是不輸于大兄張巡的天才人物,現階段只是明珠蒙塵,還未能照耀光彩。

  他真覺得自己現在只是懶得用功,等他真個用功了,必然一日千里,追上大兄,不在話下。

  他還眼巴巴地等著六識丹,等著他神臨的指望。卻不知就算真的等到了,他仍然是不會有大的突破,而那個廢物的罵名,卻要叫他一生背負!

  谷</span甚至于在必要的時候…用來讓張巡“大義滅親”,重塑國人對國家的信心。

  能夠產出諸如天元大丹、六識丹這樣的寶藥,一直以來都是丹國最大的底牌,最重要的倚仗,是他們與強秦抗衡的根本底氣。他們不能,也不敢失去。

  他們寧可制造一個極度不公平的氛圍,讓那些遭受‘不公’的天才,生出打破這個不公環境、帶國家重回正路的決心和勇氣。

  也不想讓國人對這個國家完全失去希望。

  更不敢讓它國看到丹國奄奄一息的虛弱!

  黃牛坦腹,群狼必然噬之。

  秦國固然虎視西境,諸如莊高羨之輩,又何嘗不是野望無極?

  丹國怎么敢賭?

  對于蕭恕這樣的天才,丹國高層里還準備了要唱紅臉的另外一派,在蕭恕絕望憤懣的時候,重新給予他希望,繼續給予他支持。讓他能自烈火中獲得新生。

  就如十年前一樣。

  等蕭恕自己也成長為了丹國的高層,屆時再告知他真相,他自然能夠明白高層們的苦心。

  但是沒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這一場戲,唱砸了。

  蕭恕直接盜丹而走。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蕭恕竟真個靠自己,一路逃離丹國,逃到了不贖城,為自己爭取到了四十天的時間。而用這四十天沖擊神臨的壯舉,使得天下矚目!

  所以其實在蕭恕最后的時刻,張巡其實是已經做好了徹底與不贖城撕破臉的準備的。他其實已經決意要強沖不贖城,湮滅蕭恕的所謂遺言。

  但蕭恕…什么都沒有說。

  他好像壓根就沒有發現他吞下的六識丹貨不對板,在最本源的地方有所缺乏。

  可如蕭恕那樣的天才人物,在某一刻真正觸及了神臨的他…怎么可能沒有發現!?

  他只是在那時候明白了一切的真相,而選擇了沉默!

  所以他才會說…

  不看著他死,張巡不會放心。

  所以張巡現在才會感到悲哀,感到傷痛。

  他和他的國家,是真的失去了一個對國家滿懷熱愛的天才人物,可是這一切…又能夠怪誰呢?

  “恭迎張府君!”

  一排排的下人迎在府外,如秸稈被風吹折,一排排地傾倒。

  張巡飛身而落,臉上已經恢復了慣有的堅毅與沉肅。

  他往前看去。

  張靖那張格外跋扈的臉,果然就立在人群之前。

  “大兄!”張靖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將手一揚,展現自己的杰作:“你看你是多么地受擁戴!你看咱們張家是什么樣的聲勢!”

  張巡并不理會他,從他身邊走過,對著那些伏地的下人道:“諸位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張巡沒什么可看的,也并不值得迎接。”

  “嘖,你總是這個樣子,無趣得緊。”

  看著很快散去的人群,張靖撇了撇嘴:“大兄你萬里逐殺,戮叛賊蕭恕而后返,難道還不值當這些賤婢迎接一下嗎?要我說,就是那滿朝文武,也該在國境迎你呢!一群廢物,連個丹都看不住!酒囊飯袋,國朝養他們何用!”

  這話實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人聽都不敢聽,他卻說得很是自然,可見平時也沒少說。

  張巡不說話,繼續往府里走。

  張靖緊隨身后,諂笑著道:“誒誒,大兄,六識丹弄回來了嗎?”

  “沒有。”張巡道:“已經被蕭恕吃了。”

  “啊?”張靖一臉的失望:“那你出國這么久,白跑啦?”

  張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張靖縮了縮脖子,很是委屈地道:“好吧好吧,那我再等下一顆六識丹吧。唉,他娘的,我運氣也太差了,大好的日子里,遇上這檔子狗屁倒灶的事。這么下去,我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神臨啊?”

  旋即他又咬牙切齒:“這個該死的蕭恕,賤奴之子!給了他那么多還不知足。竟貪得無厭,妄窺寶藥,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什么身份!就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事情已經結束了,就不必再說了。”張巡淡聲說道。

  他在張氏古老的宅邸里行走,卻并沒有尋到回家的安寧。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可蒙在心上的陰影,根本無法甩脫。

  張靖急追幾步:“欸,大兄,你走慢一點,我還有個事情沒跟你說呢!”

  不待張巡追問——當然他也知道張巡不會追問——他便樂呵呵地道:“你把你的郡守印借我使使唄?前幾天我在春香樓,跟姓高的干上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非得抽冷子整一頓這孫子不可!”

  張巡猛然轉身,險些與停步不及的張靖撞上。

  而在張靖愕然的眼神里,張巡狠狠地盯著他,心中已是暴怒如狂!

  自己為了維護丹國的秘密,在不贖城忍受屈辱,城外一坐就是四十天。

  蕭恕掙扎一生,奮斗二十年,最后只落得個丹毀人亡,身殞不贖城。

  而張靖還只是想著窯子里的那點事情,只想著爭風吃醋!

  可他能夠罵張靖沒有自知之明,此生根本不可能神臨嗎?他能夠罵張靖是個廢物,完全不能跟蕭恕比嗎?他能說蕭恕死得不值,死得不好嗎?他能說丹國根本就煉不出新的六識丹了嗎?!

  他不能。

  所以他如此憤怒地看著張靖,最后卻只是怒斥道:“誰讓你把下人都趕到門前去迎接的?我張氏需要這樣的排場嗎?你整日里花天酒地,無所事事,你的時間無所謂,但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計!他們去門前迎我,寒風里一等數個時辰,可他們該澆的花還是要澆,該喂的馬還是要喂,該洗的衣裳還是要洗!他們是會敬畏我,還是在心里暗怨我!?”

  張靖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道:“不就是這么點小事嘛,干嘛發這么大的火…大不了以后我不這么干了。”

  張巡看著他,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就這樣吧。”

  張靖小心翼翼地瞟著他:“那…郡守印的事?”

  張巡面無表情地轉身,擺了擺手:“自己去拿吧。”

  “大兄!你太好了!”張靖喜笑顏開,沖著張巡的背影大聲歡呼:“以后你說什么我都聽!”

  這一刻滿心快活的他,并不知道。

  兄長彼刻無法抑制的那一縷怒火,才是對他的情感。

  可是已經抑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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