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空殿所在的城域,名曰豐臺。
在成國已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大城。
這里有黑白兩個世界,在夜晚的世界里,迅速擴張的無生教和靈空殿分庭抗禮。
一者信徒狂熱,悍不畏死,一者多年經營,根深蒂固。
明面上,城主府當然是這里的最高權力機構。
甚至于成國朝廷破格派了一位外樓境的修士來此任職坐鎮,就是為了壓制宗門勢力的進一步擴張。
隔壁國力蒸蒸日上的莊國,任職各地城主的門檻,也才是內府境修為呢。
但成國畢竟有其國情在。
這些宗門一方面為國家提供大量的稅收,另一方面也是國力的一部分,在戰爭發生時,都有參戰的義務。
所以如何把握壓制的尺度,是很考驗政治水平的事情。
無生教和靈空殿,也需要讓成國朝廷知道,它們是在限度之內的,不會有越線的風險。
作為無生教七十二地煞使之一,奉命開拓成國信徒的宗教骨干。
地幽使者乃是五府圓滿,擁有神通的存在,可以說以一己之力,壓得靈空殿喘不過氣來。要不是那個姓李的城主拉偏架,早就將靈空殿趕出了這里。
不過,也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
他背后的無生教,已經擁有了滅國的實力。他在這里溫水煮青蛙,也只不過是貫徹神主的意志,暫時低調行事,不想跟成國朝廷撕破臉罷了。
無生教雖然偉大,但現在并不是走到陽光下的時候。世人愚昧,真理非一日可得。
此刻他獨坐密室中,面對神龕,誦念《無生經》。
這座慘白色的神龕之中,供奉著一個盤坐著的、沒有面目的木塑神像。
神龕兩側各有三根白燭,從高至矮排列,對應得整整齊齊。
奉神卻是沒有檀香。
那白燭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只是幽幽燃燒,并無燭淚,燭焰騰躍在空中,卻有隱隱的香氣漂浮。
大約這就是無生教的香火一體。
與其說是供奉,倒更像是吊唁。
“我自來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敗七命者,皆有恙眾生。為三哀八苦者,是無辜世人。蒼生憐我,我憐蒼生…”
邪異的誦念聲細細密密,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才停下。
兩排白燭,也自動熄滅了。
就在燭火熄滅的同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密室里,時機把握得剛剛好,當頭一巴掌,就對著還未起身的地幽使者拍下!
如山如海,立見生死的壓力!
地幽使者此時已經來不及做其它的反應,只猛然一仰頭,暗沉沉的雙眼瞬間翻白,那令人發冷的慘白色里,好像打開了某個未知的世界。堪稱澎湃的力量倒灌而來,在這具身體里涌動,他在萬分之一的時刻里,捕捉到了生機,整個人往前一竄——
沒有竄動!
他的通天海中掀起了海嘯,他的血液肌肉骨骼…整個人都被形態各異的微風所禁錮。
那高大的身影一掌拍落,直接把地幽使者的腦袋都拍碎了!
黑的白的紅的,混同一體。
尸體委頓于地。
那立在慘白神龕之前的兩列白燭,幾乎是同一時間復燃。
那無面的詭異神像,在應該是眼睛的位置,冒出兩滴鮮血來。
邪異的氣息降臨!
那高大的身影全然無懼,一步踏前,雙手抱錘,勢如砸山而落!
混同五行的元氣流繞雙臂,外樓層次的力量毫無保留傾瀉。
兩列白燭同時熄滅。
咔嚓!
神像四分五裂。
一地的碎片。
高大的身影看也不看,立即轉身,推門走出了密室外。
從容地在這個駐地里左轉右轉,視那些巡邏的教徒于無物,出了屋子,行到院中,輕輕一躍,已上了房頂。
身形在空中就極速縮小,化成一張黃符,被兩只修長的手指夾住。
頭戴斗篷身披麻衣、坐在屋脊上的姜望,靜靜看了一眼這張黃符,對它的表現非常滿意。夾著黃紙輕輕一抖,已經將其收起。
不愧是曾經橫壓一個時代的仙宮產物!
不枉費他姜某人在斷魂峽血戰屠魔,在山海境里冒死挖玉。
這仙宮力士實在是好用!
在他遠程以龍虎之術配合的情況下,那什么地幽使者,壓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而以仙宮力士出面,就算無生教那邊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張臨川也無法追查到他身上來。
強如算命人魔,也須不能卦算仙宮。張臨川又如何?
仙宮力士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出場就殺人,殺了就走,本身也是為了切斷線索。
不過話又說回來…
這地幽使者的所謂“神通”,總算是叫姜望看出端倪來。
如果猜測是真,都跟張臨川有關的話…
那七十二位地煞使者,人人掌握“神通”,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無生教可能比想象中還要強大。
在世人全無知覺的情況下,暗夜里已經孕生了一頭恐怖的怪物。
在這樣的夜晚,姜望沉默坐在屋脊,安靜地觀察著無生教駐地。
他的身后是一輪明月。
月光傾在夜色里。
不多時,大開的房門被巡邏者看到,慘死在密室里的地幽使者被人發覺。
這可是成國無生教的首領,在此地所有教徒的心中,乃是代行神祇意旨的偉大存在!而且強大無敵,不可戰勝。
可他竟然,無聲無息的死去了。
死狀凄慘至極。
警戒聲,呼喊聲,法陣激發的動靜…
整個無生教的駐地都混亂了起來,不斷有人掠進掠出,亂糟糟亮起的燈火,將這里映照得一片光明。
但就坐在屋頂上的姜望,卻不曾被任何人察覺。
他右手拿著一本史刀鑿海,當然是先前等待的時候順便讀的…左手捏著禍斗印,整個人被一層幽光所覆蓋。
月光流經他,也流過了他。
畢方印法側重于“法”,在淮國公他老人家的指點下,姜望用以進一步凝練了三昧真火的神通靈相。
而禍斗印法,其用在“藏”。內可以藏匿自身,外可以包容敵勢。實在也是無上的法門。
一直以來,姜望的匿跡工夫就很稀松平常,全靠當初小煩婆婆制作的一件匿衣撐著場面。如今掌握了禍斗印,也算是在此一道魚躍龍門,世界大有不同。
地幽使者已經殺死,姜望之所以還坐在這里,一是為了尋找這個駐點是否還有隱藏強者,二是想看看,會不會有什么無生教天罡使者之類的人物過來支援。
但觀察了很久,也只看到一窩亂蜂,只聽到嘈雜滿耳。
完全不像是一個能夠問鼎成國最強宗門的勢力。
失去了地幽使者,他們好像就沒了眼睛鼻子耳朵,沒了腦子。
姜望當然能夠由此判斷出來——
張臨川對無生教的構建,是自上而下單向的節點控制。這樣做的壞處,是組織力量不夠凝聚。分散各地的據點,其實各自為政。
但這樣做的好處則在于…任何一節都可以隨時掐斷。任何一個據點被掃平了,都不會被追溯到張臨川那里去。
這也是這種左道勢力必須具備的隱匿性。
不然隨便什么時候招惹了哪位強者,說不得就被順藤摸瓜,清剿了干凈。
而這種組織架構的壞處,其實就邪教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張臨川若是足夠強大,完全可以用“神”的力量,直接溝通每一個信徒。到那時候,什么凝聚力都有了。
無生教不能再這么順利地發展下去了,不然張臨川的力量膨脹得太快!
如今看來,在新的地煞使者到來之前,成國這里的無生教已無可慮之處。
但張臨川隱藏在暗影里的根須,仍不可避免地在姜望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
尤其是地幽使者秘禱時所誦念的《無生經》。
六敗七命,有恙眾生。三哀八苦,無辜世人。蒼生憐我,我憐蒼生…
他倒不是被經文所迷惑。
哪怕是先賢經典,現在也不可能動搖他的道心。
只是…外樓這一境界的重中之重,本就是“述道”二字。
已經接近外樓最高層次的姜望,完全可以判斷得出來,這樣一部《無生經》意味著什么。
此時的姜望,完全想明白了,為什么王長吉剛一成就神臨,就立即暴露實力,掃除礁國境內所有無生教據點。
除了是一種宣戰…
實在也是時不我待!
張臨川絕不是一個只會玩弄陰謀的人物,說不得又是一個莊承乾一類的亂世雄才。
最后看了一眼混亂中的無生教駐地,姜望起身一躍,消失在夜色里。
豐臺城域來了一位神秘強者,一出手就殺死了靈空殿最強的百衲道人,和無生教地幽使者。
一夜之間,叫相爭連日的兩大宗門偃旗息鼓。
使得朝野矚目。
有傳言說他是成國朝廷暗中派出來的國朝高人,為了遏制宗門勢力的膨脹,痛下殺手,誅除亂源。
有傳言說是本地隱居的無上強者,因見兩方勢力紛爭不斷,使得百姓不寧。才下手斬殺雙方最強者,作為警告…
但這些傳言,這些成國修行界里津津樂道的故事,姜爵爺已是聽不到了。
自黃河之會后,他對比的就只是天下最頂尖的那一批人物,甚至于追溯歷史,驗證古今。諸如在聲名不顯的成國里作威作福的普通修士們,與他恍惚已經不在一個世界里。
修行之高峰,每躍升一層,都是截然不同的風景。
偶然路過。
無非是漫步紅塵里,一劍已驚鴻。
道歷新啟以來,官道大興,國家體制盛行。
一至于今日,三千九百二十年,已經是諸國林立,列分現世。
但在諸雄列國之外,仍然有一些強大宗門,縱穿歷史,橫貫世間。
承繼不朽之道統,還在驗證修行的盡途。
在空間的意義里,官道已是盛極一時。在時間的刻度中,它卻未必能夠永恒。
時光會驗證真正值得存續的力量。
天下再沒有哪個地方,能像南域一樣,并存如此多的強大宗門。
從血河宗、劍閣,再到龍門書院、須彌山,再到暮鼓書院、南斗殿…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天下大宗。
這當中固然有它的歷史原因,也說明自古以來南域修行界的昌盛。
世人關于南斗殿的位置,有很多說法。或說在魏國,或說在理國,或說在越國,不一而足。
蓋因這個宗門實在神秘。不像劍閣那樣立峰為劍、控扼險關,請問世間劍魁。也不像暮鼓書院那樣,坐落在儒門圣地書山腳下,廣聚天下文氣,邀見錦繡文章。
也不似龍門書院遙望觀河臺,不像血河宗永鎮禍水。
南斗殿倒更像是須彌山,神龍見首不見尾。
聲名遠布,真跡卻恍惚。
但要說是隱世清修,也不太符合這個宗門的風格。
畢竟如七殺真人陸霜河者,那也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名聲。
與眾不同的地方更在于…
南斗殿雖然是天下大宗,卻并不廣收門徒,而是…異常的隨心所欲。
司命、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六大真人誰有心情了就去天下走一遭,看中了誰就帶回宗門里去。
基本都是代代獨傳。
當然,多收幾個徒弟也可以,不收徒好像也沒有什么問題。
總之非常任性。
南斗殿的真實位置,當然并不在魏、理、越、宋任何一國,不然誰主誰次都是一個問題。
真正在南域常住過的修行者自會知道,在理國之西,魏國之南,暮鼓書院之北…
有一個名叫度厄峰的地方。
在任何一個國家的輿圖上,都看不到這個位置。
但以此峰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都被周邊勢力劃為禁區。
而其實,這里也只是南斗殿的一個入口。
此宗并不真正在現世留有駐地。
當然作為天下大宗,南斗殿也有許多附屬產業,有自己的資源需求,與周邊國家也有相對密切的關系…不過這一宗的核心,始終就是那么幾個人。
是所謂南斗六真。
青空雪云之下。
幽幽山谷之間。
有一條清溪,顧自蜿蜒。
溪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能夠看到游魚是如何穿過水草。
溪邊有一方青石。
石上盤坐著一個白發披肩的男子。
他雙手扶膝,任由微風吹發,不語不言,閉著的眼睛像兩柄橫著的劍。
很鈍很沉默的劍。
在某一個時刻,此方天地有了微乎其微的變化。
像是一縷風掠過飄葉,像是一滴水浸入了微光,像是遠處雁鳴傳來時、晚了千分之一息的時間…總之都是一些不應該被察覺、甚至于根本就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世界是永恒在變化的。
但青石上盤坐的男子睜開了眼睛——
他的劍已開鋒。
(ps:《無生經》——情何以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