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頭,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
“顧盼白首無人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人們都說,如果你沒有朋友,請找狄飛驚,狄飛驚會是你最忠誠的朋友。
如果你沒人了解,請找狄飛驚,狄飛驚會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煩,請找狄飛驚,因為他可以為你解決一切疑難。
如果你想自尋短見,請找狄飛驚,他必定能讓你重萌生機,縱連皇帝老子拿一千萬兩黃金求你去死,你也不肯為他割傷一只手指。
這四個“如果”雖看似平平無奇,但已能道出狄飛驚的可怕和不凡。
天底下最可怕的人往往不是那些得勢便自比天,將自己的不凡全都暴露在別人眼底的人,真正可怕的,其實是那些懂得將自己藏起來的人。更何況,如果一個人可以憑著自己改變別人的生死,這已經是很可怕的事了。
狄飛驚位居“六分半堂”大堂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這樣的人想要做事很少會自己出手,這么多年,恐怕除了“雷損”沒人見過他出手,不光沒人見過他出手,就連真正能見到他的人都不多,不是不多而是少,極其少。
他能坐到這個位子,絕不可能是個混吃等死的庸人,所以他的一切,沒人知道深淺。
這樣一個人,才是最令對手忌憚的。
幾人上了樓,三合樓。
看到了狄飛驚。
但看到狄飛驚的第一眼,無論是蘇夢枕或是白愁飛亦或是王小石都是一愣,他們眼中神色有異,但動作卻前所未有的一致,先是瞄了瞄狄飛驚,然后又看向了一旁的燕狂行。
連燕狂行自己也愣住了。
就在“三合樓”的窗戶口,一個人臨風雨坐在那,穿著白衣,他是低著頭的,望看自己的長袍下擺,又似是在瞧著自己的靴尖。
那個人,年輕,孤寞,瀟灑,出塵…總而言之,天底下所有令人動心的形容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點也不突兀,他太好看了,好看到令白愁飛那樣英俊的人都在生出妒意。
而燕狂行的身上并不需要太多形容,他只是沉默,就像是一顆聳立在雪山頂巔受風雪吹拂了千萬年的石頭,連同那雙眼睛也只有在看向身邊人的時候才會化去一些,明亮一些,除此之外,就像是一口無波的古井。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讓人覺得無比相似。
不光同是白衣,還有那張臉,低著的臉,兩張臉居然有七八分相似,窗外風聲襲過,拂起二人額前縷縷白發。
天底下怎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而且好巧不巧還在此相遇了。
好在終究不是一模一樣,狄飛驚是低著頭,燕狂行是抬著頭,狄飛驚的白發只是額前數縷,仿佛是因位高權重,又因權謀之爭耗費心力,白了青絲,但燕狂行是滿頭黑發白了大半,黑白摻雜,猶如少年白頭,狄飛驚臉頰光滑白皙,燕狂行的臉上則是有一條狹長如半月的傷痕,前者孤寞,后者沉默。
然后,他們就聽到了一聲清淡歉然的話。“請恕狄某失禮,只因在下頸骨不便,抬不起頭來,還望見諒!”
透過衣領,所有人都能看見他那曲折的脖頸,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垂了下來,軟軟的垂掛著那顆好看的腦袋。
頸骨居然是斷的。
難以想象,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活著,還能活著走到這種地步,一瞬間,所有人眼中各異的神情全都變成了嘆息。
別的不說,只說武功,四肢百骸,奇經八脈,各司其職,所謂“功行周天”,倘若身體殘缺,注定周天不全,內息便難以運轉自如,何況還是頸骨斷了,這樣的人,就算是練武,也絕對難成氣候。
可這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只坐在樓里,卻讓蘇夢枕他們在“破板門”和“苦水鋪”險象環生。
狄飛驚雖然低著頭,乃至說話的語氣也有些低,但他卻絲毫不低人一等,甚至還在笑,許是在寒意中坐的久了,他的臉有些蒼白。
然后他問了。
“小兄弟如何稱呼?”
眾人一行是以蘇夢枕為首,但此刻,狄飛驚卻驀然問向別人,他問的,是燕狂行,他居然先問的是燕狂行,他怎么能先問燕狂行呢…
窗外,雨線如簾,自屋檐上掛下,而雨簾里是一幅畫,一副異常動人心弦的畫。古往今來,有太多太多的豪杰英雄在這畫中留下了濃重的一筆,這些人,無不是為了這幅畫而忘生忘死的活著。
這便是天下之最,京華。
雨簾這邊是樓,那邊卻是一望無邊的江山美景,確實是畫,風雨如墨,落在河上勾出河影,落在塔上,濺出塔影,河如玉帶,塔湖倒影,再遠,便能看見那雕梁畫棟,壯志凌云的青瓦飛檐,像是要翹到天上。
坐在這里,確實能窺到不一樣的風景,千里江山,盡收眼底。
蘇夢枕沒說什么,他只是笑了笑走到窗邊背負雙手掃望著這幅畫。
雨絲如發,天色灰蒙。
天雖然明了,卻始終亮不起來。
街心上,兩方勢力對峙,是一把把撐開的傘,一左一右,一黃一綠,都在等樓上的人。
“燕狂行!”
燕狂行答了。
狄飛驚又問了。
“你在金風細雨樓位居何職?”
蘇夢枕轉過身來,對于狄飛驚這個人,他很欣賞,特別是要成大事的人總是對能人有所欣賞和青睞,但欣賞只是欣賞,倘若是敵人,欣賞并不能改變什么,譬如,立場,關系。
他終于開口了。
“你既然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那他便是我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你們兩個確實該認識一下!”
一語出,滿堂皆驚。
仿佛這一次,他只是為了帶燕狂行來見狄飛驚一面。
狄飛驚那條軟軟垂掛的脖頸居然顫了顫,像是一個人準備抬起頭來,但可惜他抬不起來,只能抬起眼,看向蘇夢枕口中那個剛剛成為“金風細雨樓”副樓主的人,那個少年,那個和他出奇相似的少年。
他低著頭,想要看一個人就必須把眼睛往上抬,這一抬,就好像抬起了兩抹光亮,連那雙狹長細眉都被推到了額角,那是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的純粹,白的泛藍。
燕狂行眼簾一垂,看向那雙眼睛,然后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你為什么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