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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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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談判將本杰明的人生變得面目全非。

  他是森萊斯王國的帝王。

  是先王的私生子,母親是東國人。他有一頭黑色直發,眼睛的顏色是西陸南方人種的綠色,像貓眼石一樣。

  在南方諸國,流落民間的王子絕沒有可能登上王位。本杰明能夠觸及王權的方法只有一個,僅僅只有一個。

  找到他人生中需要跪拜的權勢與力量,然后跪下去。

  ——僅此而已。

  彼時彼刻。

  他與亞米特蘭的一位外交官坐在一張談判桌前。

  他向異國人雙膝一軟,用洋運渡口的租界條約來俯首乞憐,要當個賣國賊。

  外交使館的大街上,有一百多具學生的尸體。

  尸體蓋著森萊斯的曙光旭日旗。

  使館的桌上,有兩把槍。

  一把黑色,柯爾特公司的六連發圓銅彈獵鹿手槍,殺畜牲干凈利落。

  一把白色,雷明頓公司的小口徑硬尖彈左輪手槍,對盔甲特別有效。

  外交官的姓叫亞美利。

  亞美利讓本杰明選一把喜歡的拿走。

  這兩把槍,白色的用來決斗,黑色的用來殺人。

  “有什么區別嗎?”本杰明問,“本質上它們可以用來干同一件事,只看使用者的心愿。”

  亞美利解釋道:“區別在于扣下扳機時,這種行為是否正義。鋼芯尖彈在決斗中扮演著打破盔甲的角色,如果有人在神圣又不容欺騙的決斗里偷偷穿上了鐵鎧,它就能戳穿說謊人的心臟。而圓頭子彈在命中獵物時會四散崩裂,在柔軟的體組織中變成破片,產生翻滾效應,讓生物肌理和臟器變得四分五裂,像脆弱的雪花一樣裂開。”

  本杰明聽了亞美利的話。“我選白色的。”

  亞美利問:“你想和我決斗?”

  本杰明將白槍放回桌上。“那我選黑色的。”

  亞美利又問:“你只想打獵?”

  本杰明點頭。“我只想打獵。”

  他選擇黑色的獵鹿手槍,搖身一變,變成了森萊斯的君王。

  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也沒有人知道森萊斯王國的至高王權握在誰手里。

  本杰明和亞米特蘭的影子議會在暗中操縱著整個森萊斯。

  ——他選擇了獵鹿槍,那么代表這位新王已經將臣民當做畜生看,選擇的是一條不義之路。

  ——他別無選擇,談判桌上除此以外,只剩一把決斗用的轉輪槍,就算他想在亞美利面前耍花招,用謊言的鎧甲來偽裝,來保護自己,也會被一顆無情的鋼芯彈頭奪走性命。

  此時此刻。本杰明穿著一身紅大衣。它本來是黑色,但已經被血漿染紅。和他的頭發一樣。

  寂寥潮熱的山野走道,繚亂紛落的月桂花下。

  他面前放著一張談判桌。桌子的用料非常講究,人骨和馬骨混作一塊,像是經受過液壓機床的摧殘,和血肉壓成一條條結實牢靠的桌腿。

  桌面蒙了一層皮質,頭發成了桌布的縫線,桌上擺著保溫瓶,瓶子里裝著桂花釀,除了這瓶酒以外還有不少雜物。

  橡皮泥和鉛筆,銀幣和森萊斯本國的橙黃色陽光紙鈔,由花城出版社修訂改編的漫畫,名字叫《騎士與風車》,原作者名叫大衛。

  ——沒錯,就是那個大衛,死在伍德槍下的大衛。

  還有一條半熟的橡膠輪胎,在工廠的流水線草草加工的半成品。

  半盒鐵釘,一瓶深紅色指甲油,兩捆鋼絲線材。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說不出名字的雜貨。

  本杰明坐在椅子上,椅子的材料和桌子保持一致。

  看得出來,他在家裝選材方面的品位非常獨特。

  與此同時,這位皇帝身邊的山野道路中,散落著許許多多尸體。

  這些尸體大多是參賽選手,身上的傷口用恐怖詭異來形容毫不為過,缺胳膊少腿是常態,最慘的那個渾身的骨頭變形粉碎,已經不能辨認出男女,甚至無法辨認出這位可憐人和可憐馬的區別,算人畜不分。

  空氣中飄揚著血和月桂花混雜在一塊的異味。

  本杰明安靜地坐在山道中央,翻開一頁頁染血的漫畫書。

  他看上去非常年輕,手上的腕表指針指向下午四點。

  他的體態健康,從大衣的襯衫里襟里,能看見胸腹的肌肉線條,他的嘴唇很厚,鼻梁高挺,碧綠的瞳孔和一頭東國黑發叫臟血染紅,像極了南方人種。

  黑漆漆的皮褲胯兜里,藏著兩把槍,一把黑色,一把白色。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大桌對面坐著一位南國土著。

  看上去像本分老實的農戶,搓著手,揉著粗硬堅韌的手指甲。一副做賊心虛,恐懼害怕的樣子。

  本杰明每翻開一頁漫畫,農戶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怕死。

  ——他不想死,不想像他的馬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他害怕這個奇怪的男人,害怕這本漫畫書。

  ——如果這男人把書看完,會不會接著殺人?

  ——如果這本狗屎漫畫惹人家不開心了,自己會不會跟著遭殃?

  這一切都讓農戶的心陷進未知與悲慟的絕望境地之中。

  老農戶咽著唾沫,要看清楚倒置的繪畫文本,讀得別扭,看得心慌。

  突然,本杰明先生從書頁中取出了兩支酒杯。

  對,就是這個形容詞。

  ——他從漫畫書里,像變魔術一樣取出了酒杯。

  是兩支透著粉嫩光澤,像錳石獨有的粉色寶石一樣的高腳杯。

  農戶瞪大了眼睛,張著嘴,不知如何是好。

  本杰明將杯子推向農戶,把酒倒滿。

  桂花釀的氣味透著腥甜,黃澄澄的酒液在透明的粉色酒杯里,像極了太陽的顏色。

  農戶問:“你要殺我?還是想灌醉我?”

  本杰明說:“我想殺你,你早就死了。”

  農戶絞盡腦汁,拼盡全力想留下自己一條狗命。

  他笑嘻嘻地打著馬虎眼。“那你就是想把我灌醉了,我保證!絕對不會把今天看見的說出去。”

  本杰明又說:“你今天看見什么了?”

  “在千金馬賽!在西斯萊哲丘陵通向庫庫鎮的山道里!”農戶先是扯著嗓門,又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說:“有一群騎士,他們不遵守騎士禮節,用槍互相攻擊,為了獎金械斗比槍,全死了!一個不剩!”

  本杰明問:“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農戶猛點頭:“這可是我的看家本領!”

  本杰明又問:“那我是什么人?”

  農戶諂媚地形容著:“是我的恩人!是大恩人!多虧有了恩人您,我才能從這些狗屎騎士的手里活下來。”

  本杰明將胯兜里的兩把槍扔上桌。

  “選一把你喜歡的。”

  農戶疑惑,留有警惕之心。“恩人還要送我東西?”

  本杰明說:“不,黑的用來殺人,白的用來決斗。”

  農戶渾身激靈,心生寒意。

  “我不會殺人,也不會決斗呀!我可不像這些狗屎騎士,我不是那種人!恩人!你可千萬別把我和他們…”

  本杰明指著槍,無情打斷:“選。”

  農戶的手伸向白槍。

  本杰明問:“你想決斗?”

  農戶頸椎都搖出松骨頭的聲音了。又摸向黑槍。

  本杰明問:“你想殺人?”

  農戶想了想。

  “我得活下去…”

  本杰明鼓掌。“說得好!”

  農戶跟著附和:“恩人也覺得我說得好?”

  本杰明喝酒:“對!”

  農戶跟著喝酒:“那可不,誰想決斗吶?誰愿意面對槍口呢?誰不想手里捏著槍,朝手無寸鐵的人開火呢?”

  本杰明猛烈地鼓掌。

  “你說得太對了!”

  農戶:“決斗?”

  本杰明:“兩個傻子?”

  農戶:“在太陽底下,一群人看著,多牛逼哦!”

  本杰明:“旁邊得有女人,孩子,還有看熱鬧的叔叔嬸嬸爺爺奶奶伺候著,小販和棺材鋪老板的臉上都笑開花了。”

  農戶:“一群人鼓著眼睛盯著,流著口水等著,多大牌面!”

  本杰明和農戶齊齊說。

  “浮夸。”

  “浮夸。”

  兩人碰杯,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慶幸。

  如忘年之交,如合弦知己。

  放下酒杯,

  本杰明催促。

  “拿槍。”

  農戶苦著臉,信誓旦旦地問。

  “恩人,我能不選嗎?”

  本杰明:“你比我厲害?”

  農戶:“不不不!我沒有你厲害!你最厲害!”

  本杰明:“那你哪來的膽子,不帶槍就來比賽?是誰給你的勇氣!你一直都這么勇敢的嗎?”

  農戶:“我買不起槍啊…”

  本杰明:“那就選一把你喜歡的。”

  農戶:“真要選?”

  本杰明:“一定要選!”

  農戶的手顫顫巍巍直發抖。他摸向黑槍,左右為難。

  最后拿起了白槍,用來決斗的槍。

  本杰明沉默了。

  越是沉默,農戶就越害怕。

  “恩人,恩人?”

  本杰明又給農戶倒了杯酒。

  “你真的很勇敢,這場比賽里,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你是怎么想的?”

  農戶捏著象牙槍把,檢查子彈。

  “恩人的意思,是一定要殺我。”

  本杰明點頭,染血的綠瞳透著淚光。

  “我開始舍不得你了。”

  農戶:“我活得像個畜生,死的時候,得像個人。”

  本杰明:“騎馬的人,決斗的人,就像人了?!”

  農戶點頭,信誓旦旦地說。“我這輩子做夢都想騎上馬,于是我偷了匹馬來比賽,只想出人頭地。這不符合規矩,犯了法。死到臨頭了,我想做守法公民,恩人呀。”

  本杰明:“我不是你的恩人。”

  農戶強行解釋道:“你就是我的恩人,大恩人!決斗是合法的殺人程序呀!對我來說多么難得,多么合法,從窮人變成富人,從農民變成地主,這輩子我都沒法跨過這道坎。雖然沒有體面的活法,至少我得有個體面的死法。不是嗎?以后你就是我的恩人啦。”

  說完這些話。農戶舉起槍,指著本杰明的腦袋。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扣下扳機,這個可怖男人的腦袋就會裂開。

  有那么一瞬間,他心存幻想,認為自己能夠活下去,會是這場比賽的贏家。

  有那么一瞬間,他用粗糲糙實的拇指,揉著一輩子都沒碰過的子彈底火,緊接著扳開撞針。

  在那一刻,時間都變慢了。

  農戶的瞳孔微縮,在這個瞬間,他看見手中白皙如玉的槍管像面條一樣變得柔韌,產生彎曲。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將它擰彎反曲。

  槍管變成了U形,如回形針一樣,反過頭來指著農戶自己的腦袋。

  就在農戶感受槍械零件白象牙的高貴質感時,狂跳不止的心臟和躁動不安的手指已經扣下扳機。

  槍焰燒光了他的眉毛,回轉的子彈仿佛棉花糖一樣,緊緊貼著內壁,鋼材高強度的柔韌性在槍管中擠壓變形,與鑄鐵管道的螺旋膛線摩擦時迸出劇烈的火花。

  ——砰!

  本杰明收好兩支槍,將農戶的皮囊踢下椅子,拖到野地里。

  做完這些,皇帝揭開人皮桌布,露出堆積成山閃閃發光的金塊。

  他雙手合十,這些黃金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擠壓而發生形變,它們對折再對折,一直對折,好比一張脆弱的紙揉成了團,變成一枚染血金幣大小。

  人皮桌布成了布包行囊,將雜物緊緊裹住。

  皇帝把金幣扔進包袱里,馱在背上,吹著口哨喊來馬兒,翻身上馬。

  他騎馬經過梧桐樹,樹下跪著五六具尸體。

  這些尸體的膝蓋也像是黃金那樣,遭受了不可逆的骨折損傷,護膝也跟著裂開,露出森森白骨,尸首的臉上帶著臨死前的驚恐表情。

  就這樣,本杰明皇帝在騎士們的朝拜下,抱著漫畫書,離開了“決斗”現場。

  ——他的狩獵還未結束。

  新的獵場在中部行省的沿海沙灘,巴克斯被稱作水上花都。也是森萊斯境內僅次于東都港的第二大港口,只不過東都主要產業是奴隸買賣,而巴克斯城的主要產業是貨運貿易。

  三個小時之后。本杰明在巴克斯城的郊野外,在淺海錯綜復雜的碼頭路橋選了一條馬匹向北的必經之路,叫做花都大橋,是森萊斯內海近海口連同南北兩岸的唯一近路。

  他用三十來位騎士的血肉,做了另一張談判桌。

  安靜等待著,期待著下一個酒客。

  黃昏時分,太陽沉入群山,不少騎士選擇在晚上繼續行軍跑馬,因為黃金不會等他們,對手也不會休息。

  有不少小販騎上馱貨的驢子騾馬,跟上比賽的隊伍往北,踏上花都大橋。

  與此同時,本杰明使著他奇特的魔術,將包袱里的雜物都倒在桌上,從雜物里挑了一箱鐵釘,將它們壓縮對折,變得比芝麻還小,變成幾乎看不見的微塵,足有數百顆釘子。

  他又選了一塊磁鐵,將這些鐵屑引來,往密密麻麻的騎士隊伍中拋石子一樣,將磁鐵輕描淡寫地拋投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黒德爾阿明坐到了血肉談判桌的對面。

  阿明先生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大海的海腥味蓋住了桌子的味道。

  他帶著飯盒,裹緊了鱷魚皮衣,將一份飯食推到本杰明面前。

  阿明熱情地問:“朋友!你也是來參賽的嗎?”

  本杰明的眼神中有憂慮和疑惑。

  “是的…朋友…朋友?”

  阿明把飯盒的蓋子打開,露出里邊的雞腿肉和青菜,還有一顆圓滾滾的大豆醬油烹飪的煮雞蛋。

  “借你的桌子用用?方便嗎?”

  本杰明:“可以是可以…”

  阿明大大方方地坐下了,往桌前拉攏椅子,要離桌子更近一點,坐得更舒服一些。

  本杰明汗顏,心想這陌生人也太單純,太熱情了。

  他看著對方分來的飯食,有種難以拒絕的感覺。

  阿明低頭吃飯,瞅見主人家不肯動筷子,又說:“我不會下毒的!放心吧朋友!”

  本杰明:“我不餓。”

  阿明比著筷子,認認真真地說:“只有吃飽飯,才有力氣殺人呀。”

  本杰明:“你要殺人?”

  阿明點頭:“對!怎么可能不殺人呢?一千塊金子,能買多少條人命呀!人命一旦能用錢買到,我就可能會被殺,不想死,就只能還手!”

  本杰明:“還手?”

  阿明用筷子一敲碗。“是的!要還手!狠狠地還手!這一路上朝我放冷槍的人少說有五十來個,誰讓我長得壯呢?他們覺得我厲害,于是想偷偷的殺死我。”

  本杰明:“然后呢…”

  阿明笑容燦爛,露出滿嘴金牙。“沒想到吧!我比這些暗中偷襲的雜碎想象的,還要厲害!”

  本杰明這下放心了。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說起這飯啊,是真的香。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大米了。

  行軍的脫水干糧吃了不少,半年來,農家的米糧肉菜是一點都沒沾。

  本杰明越吃越快,開始狼吞虎咽。

  阿明先生樂呵呵地問。“好吃嘛?”

  本杰明皇帝支支吾吾的,嘴里留著柔韌嫩滑的雞腿肉,油脂和米飯糅在一塊的口感非常獨特。

  “香!”

  阿明一拍大帽子。“我就知道你喜歡!”

  本杰明心里一驚一乍的。

  “你懂我的心思?”

  阿明指著皇帝身上那件大衣。

  “我也喜歡長衣!喜歡胯兜和大口徑槍械!咱倆品味都不錯,雞肉雞蛋和醬油米飯是絕配!這么說沒錯吧?!”

  本杰明跟著這壯碩的陌生人一起笑出聲。

  “對!對對對!”

  阿明把飯盒里的食物扒拉完了,抱著肚子,結實的腹肌和人魚線跟著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靠在椅子上休息著。

  “哎喲…哎喲…”

  本杰明問:“你怎么了?吃撐了?”

  阿明說:“找不到朋友了,難受。”

  “是什么朋友?也是參賽者?”

  “對,我擔心他。”

  “你在擔心,這位朋友可能在比賽中遇難了?”

  “那倒沒有,我擔心他找不到我,有了新歡。”

  本杰明疑惑,拿出桂花釀和酒杯。

  “你說的這個朋友,是女人?”

  阿明扶正了眼鏡,眼神變得微妙起來,他看見對方從漫畫書里拿酒杯和酒,心中料定,這是個魔術師。

  “不是女人,是男人。”

  本杰明剛準備喝口酒。

  “是男人?”

  阿明:“是的,他要有新歡,那也應該是男人,他和女人談不攏。”

  “噗——”皇帝噴了一桌酒漿,“是我想的那樣嗎?”

  阿明搖頭:“不是,絕對不是,他有妻子。”

  皇帝又問:“那是怎么樣的?”

  阿明天真地說:“就像你和我這樣的,剛見面就投緣,投緣就喜歡。”

  “哈——”皇帝干笑:“那咱倆也算新歡?”

  阿明嚴肅認真地形容道:“這說法有點下流,新歡說的是一個人變了心,從戀人變成仇人。”

  “是的。”皇帝鼓掌:“確實有點下流。”

  阿明又解釋道:“戀人不單只說男歡女愛,朋友之間也有依賴與仰慕,是糾纏不清的特殊感情。它比男女關系干凈多了。”

  皇帝猛烈鼓掌:“精彩。”

  阿明跟皇帝說起陳小伍這個人。

  “我和你講的這個朋友啊,他就和我說過,如果我在外面有了新歡,首先要講人情事故,所以我給你帶了飯,要借你一張桌子用,這是禮尚往來,我學到了。”

  皇帝:“他是個好老師。”

  阿明又說:“然后呢,他又告訴我,如果我要幫助一個人,就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因為殺人容易,幫人太難。如果幫的是富人,有人會說,我要富人的錢,如果幫的是窮人,那么有人會說,我圖窮人的命,如果我幫女人,那我就是圖人美色,與人茍合,如果那是個角兒,是個妓女,我一下子就成了捧臭腳的好色財主,洗都洗不干凈。啊…其實我只是想著,路見不平,我該拔刀相助。”

  皇帝:“你是個好學生。”

  騎士們走遠了。花都大橋上只剩下了阿明與皇帝。

  阿明問:“你在等什么?你不是參加比賽的嘛?掉隊了可不好。”

  本杰明說:“你又在等什么?”

  阿明解釋道:“我這不都說明白了嘛?我在等我的朋友,這是南北兩岸的必經之路,他肯定得走這條道。”

  本杰明坦誠地答道:“我在等你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

  皇帝扔出去的那顆磁鐵緊緊吸附在一位騎士身上,貼在騎士的護具鐵甲上。它上邊附著百余顆鐵釘開始變化,強大的內應力使它們的內部結構變得脆弱易碎,這股壓力在釋放的瞬間,像一顆顆威力巨大的榴彈發生爆炸,將鐵屑裂片變成了致命的榴彈破片。

  列隊中刮起了猛烈的金屬風暴。風暴中,帶著一股猩紅粘稠的血霧。

  阿明聽見海風中摻雜著紛亂的雜音,有慘叫和呼痛。

  他這才反應過來,打量著自己的手指頭。

  方才他摸了一把椅子,現在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上,占著稠厚粘人的血塊。

  他慢慢揭開桌布,卻在胯間看見一張張變形扭曲的人臉。

  阿明的腦袋變得一片混沌。

  他不曾想過坐在面前的,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桌子的主人看阿明的眼神與阿明口中的新歡戀人無異。

  和戀人的戀字一樣。拆開來,就是變態的兩個部分。

  阿明將桌布蓋了回去。

  “我想咱們要變成仇人了。”

  皇帝:“我以為我們投緣。”

  阿明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眼角瞥見不遠處列隊里鐵屑爆炸時,與騎士甲胄碰撞爆發的火花。

  “是的,咱們投緣,衣著品味和對食物的看法,還有用槍習慣都很像。你的魔術特質與我的那個朋友非常相似。”

  皇帝:“我算新歡?”

  阿明:“談不上新歡。”

  皇帝:“你變了心。”

  阿明:“從戀人到仇人只要一瞬間。”

  在這個瞬間,桌上多了兩把槍。

  皇帝問:“選一把你喜歡的!殺人還是決斗?”

  “來決斗吧!不過我不喜歡你的定情信物!我的新歡呀!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槍法!”

  阿明露出金牙,使槍的手段比得上魔術!

  話音未落!他已經把子彈全都送出去了!

  清脆的沙響是彈輪轉動時發出的音符。

  子彈的爆鳴就是黒德爾的語言。

  在這一刻,阿明的眼神失焦,他的對手沒有任何中彈的表現。

  沒有血,也沒有傷口。

  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像是泥巴一樣肆意延展,好比見了春光的野草花朵,柔韌的玻璃裹住一顆顆彈頭,將彈頭也變成了癱軟的泥。

  彈輪飛轉,中軸開合的瞬間,六顆子彈已經入膛復位。

  砰砰砰砰砰砰——

  皇帝的眼神變了。

  眼前的敵人是個普通人,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射術。

  六顆子彈在出膛時,槍口便不再指向他本杰明的腦袋,反而像是無頭蒼蠅一樣胡亂射出。

  可在片刻之后,銅皮子彈像是長了眼睛,從大吊橋的鐵梁和螺栓,從各個堅硬的彈射跳板反射而來,朝著他身后的死角射進他的身體里。

  ——真是可怕的射術。

  在彈丸鉆進大衣后心時,本杰明咽下一口淤血,喉頭涌上腥甜的氣息,

  身體猛然往前傾倒。前額面對的,是阿明先生砂鍋大的拳頭。

  嗙——

  這一拳轟開了本杰明的腦殼。

  顱骨開出一道深深的裂紋,骨裂的同時也造成了腦溢血的初步癥狀,腦震蕩帶來的眩暈中,他決計沒想到這個男人的拳頭破壞力會如此夸張。

  阿明在怒吼。“下地獄吧!罪犯!”

  正準備補上最后一擊后手重拳,阿明的整條右臂卻在頃刻間變成兩截。

  傷口光滑如鏡,他仔細去看斷臂噴出的血漿,卻發現空氣中留著一條細密到難以辨認的鋼絲線。

  僅在這一個回合,皇帝的身體與額頭鼓動不止,仿佛有蟲豸藏匿其中,破碎的骨組織恢復如初,還排出不少積血。

  臉色因嚴重的內傷變得慘白,飛也似的卷著布包,向后翻騰身體,狼狽不堪地往橋下逃,跳下大海。

  阿明再想追,已經追不上了,失了一臂,他難去掌控健碩的肢體平衡,只能對著黑漆漆的海面干瞪眼。

  “那是什么魔術…很像是…”

  阿明想去推測魔術師的能力,想搞明白魂威的特質。

  “控制物體大小,或控制質量和密度的特殊能力。”

  劇烈運動之下,大臂的創口止不住地往外噴著血。

  他仰面倒下,大腦一片渾濁。

  口中呢喃。

  “陳先生…要提防他,要提防他…他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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