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為民是96年中專畢業的,畢業后在家里的安排下進入普誠縣農業局,至今仍是一名小科員。
在這種小縣城,一切都是要靠人脈的,是一個關系大于規則的社會。
“有關系好辦事”的觀念根深蒂固。
人脈決定成敗,至于規則、能力、才華、水平等一切都靠后。你的能力所體現的不在于收入相差幾百塊錢,而在于你認識多少人,有多少各行各業的渠道,能為多少事開方便之門,在灰色~地帶又能如何游刃有余。
但他自己不是一個混得開的人,前幾年還會戰戰兢兢地努力工作,但幾年下來,還是原地踏步。
時間久了,杜為民也看得開了,也許自己就是這樣了,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再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沒想到,命運的轉折就這樣的突如其來。
齊政在縣府提供的縣情資料里看到,杜為民的調研報告最為嚴謹。里面不僅包含了普誠縣各鄉鎮的農業資源現狀,甚至還有地質條件、產業發展等建議,頗有見地,因此特意點了他陪同考察。
從縣城開車出發,齊政打量著杜為民,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歲,清瘦白皙的面孔,不是個善談的人,從見面打過招呼后就話不多,看上去有些靦腆。
“杜科你是出來工作了幾年了?結婚了不?”齊政主動打破沉默。
“我是96年出來工作的,至今有六年了吧。至今還是一個人。”杜為民的笑容有些苦澀。
齊政平靜地點點頭,“我看過你的調研報告,很是言之有物嘛,可以看出,杜科你應該是跑遍了全縣了吧。”
說起這個,杜為民的情緒也放開了不少,他嘆了一口氣,“可不是,98年的時候,縣里想要推廣種植經濟作物,為了這個,我們可不是跑斷腿了嗎?跑一圈下來,人都瘦了一圈,可惜,最后也是白跑了。”
“為什么?我看你的報告里有實驗數據,有可行性分析,操作性應該不小啊。”齊政訝然道。
“總之一言難盡。”杜為民搖搖頭,目光有些迷惘,“報告做得再好,不符合下面領導的心意也沒用。”
“那陣子,市面上的水果一度價格高企,于是不少鄉鎮都在推廣種果樹。縣里也引進過合作公司,推廣這樣,推廣那樣,今年來種蘋果,明年來換梨,花了不少苗錢,但是種下去要么老是長不大,要么就是不掛果,或者就是結出來的果子根本就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好,賣都賣不掉,只有喂豬,農民們一氣之下把它們都砍了。”
“有些地方是不適合種果樹的,偏偏地方領導一意孤行,最后受苦的還是辛辛苦苦白忙活的老百姓;有些地方是成功種出來了果子,可是賣給誰啊?縣城里倒是賣了一些,可大部分都賣不出去,縣里也去省城請人來買,但是人家說路途遙遠,而且公路又不好走,拉一車回去,都得爛掉一半。最終都是鬧劇收場。”
齊政恍然,像他們現在去的普誠縣北部,按照杜為民的調研,當地荒山荒坡數量多,土質條件極其適合種植牧草,發展山地丘陵畜牧業,但是最終領導選擇推廣種植果樹,失敗了也不足為奇。
話題說開了,杜為民也不拘束了,他好奇地問道:“聽說你們這次的投資規模很大,準備覆蓋全縣,究竟是打算投資什么項目的呢?”
迎著杜為民有些期盼的目光,齊政不置可否:“具體什么項目還沒決定呢?我們這不是出來調研了嗎,總得看看實際情況才能有計劃。反正這次就要辛苦你了,這幾天都會在全縣奔波。”
杜為民見齊政不肯說,有點失望,不過還是答道:“嗨,辛苦什么呀,我對下面鄉鎮的情況比較熟,你們想了解什么盡管開口說,我得到的任務是盡全力配合你們。”
“再說了,我的家也是在普誠縣,要是能發展起來,多吃點苦又有什么關系呢?”
齊政微微一笑,認同他的說法。
從地圖上看,官亭鄉位于普誠縣東北向,是全縣面積最大的一個鄉。
全鄉耕地面積只占百分之十SS區森林覆蓋大概在百分之四十左右,其余主要都是丘區,其中荒山荒坡數量極大。
一路上,齊政清晰地認識到交通是全縣發展最大的困難和瓶頸。
尤其是官亭鄉,位置的確不太好,正好處于整個普誠縣的東北角,再往東就是江南省境內了,可謂一個典型的兩省交界地帶。地處山地丘陵區,道路基礎設施相當薄弱,連通往縣區的道路狀況都是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相當糟糕,這更是嚴重地制約了經濟的發展。
要想富,先修路。這句話在普誠縣似乎更具有特殊意義,尤其是在一個沒有鐵路的地區,公路建設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到了官亭鄉,下了車,受到了聞訊一并趕來的鄉高官趙樹根和鄉長桂明的熱烈歡迎。
“齊總,張總,這是官亭鄉的趙樹根趙書記,嗯,這一位是桂鄉長。”杜為民也是笑著相互介紹道。看得出來他跟兩人關系不錯。
“齊總,張總,歡迎你們來咱們官亭鄉考察。我和桂鄉長早就聽說了會有大投資商下來考察環境,今天可等到你們來了,所以專程來迎接你們。”趙樹根個子不算高,但是卻相當壯實,而且頗具匪氣。和干瘦的桂鄉長比起來,真有些閻王配小鬼的味道。
齊政和張澤宏也客氣地跟兩人打招呼。
“齊總,張總,不是咱們吹,這官亭鄉沒有咱不熟的地方,杜科也知道我是武裝部長干起來的,又在區里干了幾年組織專干。別說官亭鄉,就是普誠縣咱也沒有不熟的。官亭鄉這一畝三分地上還沒有誰敢說啥。”趙樹根笑嘻嘻的道,“所以啊,齊總,張總,你們的投資項目若是放在咱們官亭鄉,我保管你想要那塊地,我就給你那塊地,你想要那座山,我就給你那座山!”
齊政和張澤宏都被這個名字樸實,實則個性粗豪的家伙逗得有些樂了。說得還挺直白的,開門見山地就把意圖說了出來。
“趙書記,這項目建在那兒我們會通盤考慮,哪里條件最適合,項目就會考慮建設在哪兒,我可不會看都不看就做決定。”齊政笑了起來。
“齊總,張總,我們趙書記是個直性子人,他說話也直來直去。咱們官亭鄉距離縣城里邊是有點遠。但要說條件,咱們這兒老百姓純樸,而且地質條件也合適,要地有地,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咱們那兒老百姓就一直盼望著縣里邊能夠給他們指條致富路。說實話,我跟趙書記盼得眼睛都綠了。齊總,張總,要不我們帶你們實地去看看,究竟合適不合適,咋樣?”
這姓桂的鄉長別看人蔫不溜秋,但是說起話來卻是一套一套,齊政還真沒看出來這家伙嘴才也不賴,看來這些書記鄉長都還是有兩把刷子。
不過他對于這兩個不速之客倒是多了幾分好感,不管他們打什么主意,至少他們能琢磨著為自己鄉里拉來項目。
這就算是有心了,只要不是想要往自己腰包里塞,齊政覺得就憑這應該加分。
“這樣吧,趙書記,桂鄉長,就勞煩你們了,我們只能大概看看環境,究竟合適不合適,還是會綜合考慮。不過如果情況不錯,我們會重點考慮的。”齊政也不多廢話,爽快地應承下來。
無論前世今生,齊政也是第一次到官亭鄉。
咋一看,他承認趙樹根和桂明都是有些本事的,雖然是窮了一點,但至少從鄉鎮府的整潔程度以及鄉里邊街道上的發展狀況以及周邊房屋的建設情況上看,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兩人是下了不少功夫謀求發展的。
不過出了鄉鎮,越往北,情況就越不容樂觀。
車子一路顛簸,全是坑坑洼洼的小路,甚至很多時候,山路狹窄,一行人不得不徒步前行。
由于山地密集,丘陵眾多,當地很多村民還是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土胚房,泥土地,漏雨的屋頂、漏風的門窗、簡陋破舊的桌椅板凳,有些還是家徒四壁。
他們沒有電,沒有現代化的廁所,沒有洗澡間…
村里隨處可見家畜的糞便,孩子們呆呆地看著他們,不少老年人黝黑而略顯疲憊的面孔充滿了好奇與疑惑。
與一些村民們交談,了解到很多家庭都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小孩,年輕的壯勞力都去經濟發達地區務工賺錢了。
生活的艱辛在他們臉上刻下了痕跡。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向往,歲月催人老的無奈,無不令人心酸。
踏在這片土地上,見慣了鋼筋水泥、車水馬龍的齊政等人,內心又是震撼又是刺痛。
很難想象,這都21世紀了,還有這么多人在極度貧困下掙扎;
沒有親眼目睹,都不敢相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饑寒交迫”的情況在我們國家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齊政心情沉重。
說到底,其實他沒有那么偉大,可以指點江山,為了國家利益、為了多年來國人之痛而嘔心瀝血地奮戰。
有些層面,他也到不了,接觸不了。
但是在能力范圍內,是不是應該去影響更多的人?是不是應該去改變更多人的命運?這也許不需要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縱然不能改變世界,也要讓自己奮斗強大起來,直到足以保護身邊的人不受傷害。
從官亭鄉回來的路上,大家的臉色都不怎么好看。
杜為民能看出齊政和張澤宏的心情很是不好,也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想當初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情緒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但他還是對趙樹根和桂明兩位的冒險舉動捏了一把汗——杜為民知道他們的意圖,是想用村民們的貧困打動齊政他們的惻隱之心,為官亭鄉爭取更大的機會。
然而這也是一步險棋,很有可能起反作用從而徹底打消齊政他們的投資意向。你本來基礎設施就落后,如今又把鄉親們最落后的一面直白地展現出來,是非成敗還真不好說。
直至聽到齊政長舒了一口氣,對張澤宏說道:“還是得不斷變得強大才行啊。”
張澤宏沉默地點點頭。
杜為民的心就放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