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德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做出的決策會為多少人帶來何種程度的影響。大人物的立場和普通人的立場正是因此而不同。
有那么一瞬間,他的表情略顯陰沉,但很快就被強行壓抑住了。當然,主管先生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和我得到的消息有出入啊。”
李察德緩緩開口。
“傳染病的事情我有所耳聞,除此之外是據說出現了在夜間行動,不明身份的食人怪物…”
主管先生愣了一下,隨后苦笑著回答道。
“那是之前的情報了。食人怪物的真身其實就是病癥達到晚期階段的患者,但幾天前的我們還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威脅,加上他們本能中隱藏的夜行性,所以暫時沒有將這兩者聯系起來,只是停留在懷疑層面。”
“后來,無法治愈的晚期患者越來越多,我們自然就注意到真相了。他們會一點點不可逆轉地變成失去理智的怪物,我就親眼見證過好幾個倒霉的家伙不小心被重癥患者咬到后,逐漸變成和那群人一樣的…東西。”
主管先生咽了口唾沫。
“疫情傳染的速度,還有患者變異的效率都很驚人,而且情報是恐怕延后了好幾天才到達頂層的,您不知道也很正常。”
李察德覺得有哪里怪怪的。他知道魔塔隔層之間情報流通存在阻隔,但沒想到會嚴重到這個地步。這已經不能用“漠不關心”來解釋了吧。
“我們現在去的地方,就是患者們的聚集地?”
“是的。”主管先生點點頭,“還有理智、能稱得上‘人類’的患者,現在全都集中在一家診所附近,嚴重程度從前期到中期都有…”
“不,不用去那里。”
李察德說。
“直接帶我去重癥患者待著的地方吧。”
踏入疫區是在數分鐘前。兩人一同佩戴上了特制的煉金護符。
入眼所及之處盡是矮小簡陋的房屋。此處是塔上與“貧民窟”一詞最為接近的地方,不過這段時間內,在負責塔內一般事務(七層以下)的“巫師生活委員會”的安排下,原本像老鼠洞般到處塞滿了住民的街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
坍圮的墻體和破敗的街道,為這片地區增添了幾分蕭瑟的氣息,就像是被戰爭或者災難毀滅過后的廢墟之城。
李察德并不是單純出于好奇心才來到這里的。他相信倒吊人派來接頭的人同樣在這里。既然流行病和變成食人怪物的重癥患者很可能都是對方口中所謂的“實驗體”,那位送來魔法密鑰的人恐怕會出現在和鄰近實驗體的地方。原因是…
“這種流行病還處于實驗階段,那么依照常理,肯定需要有人來驗收成果吧?這對他們來說是一舉兩得。”
李察德本能地對于這種肆意玩弄生命的行為感到憤怒,但現在的他暫時還做不了什么。
“前面…就是重癥患者的聚集地了。”
主管先生的臉色蒼白,腳步像灌了鉛般沉重,下意識地越走越慢。手腳都在微微發抖。
李察德瞥了他一眼。
“告訴我注意事項,我一個人過去就可以了。”
“真…真的嗎?!使者大人,十分感謝!”
主管先生朝他瘋狂地點頭哈腰。能看得出來,這一次他臉上流露的尊敬和感激,是完全發自肺腑。
“做得好,長官。在喪尸片里,隊友太多可未必是好事。”
等對方一路小跑著離開后,飄在他身邊的真名小姐一本正經地說道。
事實上,李察德之所以趕走主管先生就是這個原因。萬一那家伙被感染了,反而會成為跟在身邊定時炸彈。到時候是殺還是不殺呢?他可不希望看到喪尸作品里經常出現的那種“猶豫著是否要爆掉同伴腦袋”的糾結劇情出現在自己身上。
發生在底層的這場疫災,在他看來幾乎就和SF作品里的喪尸災難一樣——無論是特征還是傳染方式,所以李察德對此并不陌生,畢竟對于一位現代觀眾而言,這可是被玩了幾十年的老掉牙題材,各種花樣不要見得太多。
…話雖如此,真要面對這種從虛構作品跑到現實里來的怪物,李察德的心情還是稍微有點緊張的。
“放輕松,長官。喪尸作品是最常見的新手副本,不會很困難的。這是常識。”
這是哪門子的常識啊。
“因為喪尸長得很像人,卻又不是人,所以能降低殺死人類的負罪感;同時,它們是一種比人類威脅度高、但相對于成長中的超人類而言威脅有限度的怪物,所以很適合用來當靶子。”
乍一聽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李察德往袖子上擦了擦掌心,將滑膩的冷汗擦去,同時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來到了“喪尸”們的聚集地前。
這是一棟有著尖尖頂端的建筑。看起來過去是診所或是獨棟別墅。這里顯然已經被廢棄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門外到處是瘋長的野草,爬山虎鋪滿了整座泥墻。木門往一邊微微傾斜,隱約露出黑洞洞的房間內部。玻璃窗戶都碎了大半,灰撲撲得覆蓋著大量灰塵。到處充滿著荒蕪的氣息。
側耳傾聽,在那一瞬間,李察德仿佛聽見了從屋內傳來的如怨如泣的女人哭聲,和屬于小孩子的哀鳴聲…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將雜亂的念頭甩在腦后,一把推開木門,大步踏入其中。
木門后是一條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蔓延的長長樓梯,一眼看不到盡頭。李察德瞇起眼睛,等到視力適應無光的視野之后,他才開始不緊不慢地邁步往下走。
將來自外界的光亮甩在身后,李察德甩開手提箱,將其中的蛇杖和一把騎士劍拿出來。劍是從拉斯普欽學派的倉庫里挑出來的,是從一位圣殿騎士那里繳獲的“戰利品”。畢竟他生活的地方是巫師們的駐地,并沒有太強的適合騎士使用的煉金武器,但對于一位騎士侍從來說已經綽綽有余。
李察德左手持杖,右手拿劍,態度隨意地往下走。
他很清楚周圍沒有危險。因為他懷中的魔道書正在運作——上面附加了包括“鷹眼術”、“千里目”、“全視之眼”、“高等魔力痕跡偵測”、“位階判定”、“警戒之環”、“高等軌道預測”在內的七種法術。
現在他釋放的就是被稱為“全視之眼”的法術,它能在巫師保持靈視狀態的情況下制造出360度的全范圍視野,還包括穿墻、提升色彩分辨能力與微觀視力,范圍覆蓋則有方圓數百米。
現在,黑暗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無法躲開李察德的眼睛,包括灰塵在空氣中飄動的軌跡。再加上傳奇巫師的靈視能力,在全視之眼的覆蓋范圍中,他是不可能被偷襲的。…除非對方采用的是超視距攻擊,或是移動速度快到自己根本來不及的程度。
能做到的就不是喪尸了,他想。
越往地下走,原本縈繞在鼻尖,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就變得愈發濃郁起來。除此之外還有空氣不流通的淤塞之地特有的腐朽氣息,地下建筑的潮濕味道,以及活物或血肉腐爛后的惡劣臭味…
終于,他的雙腳有了落到實處的感覺。
“到了。”
李察德的視線一路往前,仍然是一條看不到頭的漆黑長廊。兩側是浸沒在昏沉與灰塵海洋里,用鐵包木柵欄構筑成的囚籠。
上面沾染著新鮮與陳舊混雜在一起的血跡,大部分柵欄都有明顯的扭曲痕跡,仿佛熱脹冷縮般有向外膨脹的趨勢。
那是無數次從內部而來的猛烈撞擊留下來的“傷口”。有幾處柵欄外的鐵鎖,已經有半邊脫落下來了。
——這里,正是主管先生口中的地牢。
從兩側的牢房里,傳來數不清的粗重喘息,涎水滴落在水泥上的輕響。
李察德垂下眼瞼,手輕輕按在劍柄上。
看來有段時間沒有人過來檢查了。都是在畏懼嗎?再這樣下去,距離牢籠里的“野獸們”脫籠而出,不過是時間問題。
它們全都嗅見了,感受到了,有新鮮的血肉來到此處的氣息。于是,一雙雙鮮紅色的眼睛出現在陰影中。
“咚。”
“咚咚。”
“咚咚咚!”
起初是躁動不安的低吼,隨后是有東西開始從內側撞擊囚籠的響聲。一開始是兩三聲,響動如落入石頭的水面漣漪般不斷擴張和擴散,從地牢的這一頭到另一頭,最后匯聚成巨大的浪潮!
怪物們在囚籠中嘶吼著、狂叫著、“砰砰”地反復撞擊著柵欄,聲音像放大數十倍的音箱那樣連綿成片。終于,有一枚鐵鎖不堪重負,鏘然一聲墜落在地,整扇木門頓時被里面涌出來的“人群”撞得向外傾斜大半。
牙齒和指甲從空隙中伸出,病人們踩著彼此的腦袋,朝著此地唯一的活人撲去——
那個走廊上那位始終一動不動的年輕人。
霎那間,閃亮的劍光劃破空氣,殘留的痕跡在黑暗中綻放,鮮血的味道伴隨著重物墜地的聲音,在地牢里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