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新帝登基,自然有著極為繁瑣復雜的流程。
高進對于皇權的交接并不感興趣,而百官對他的敵視也被轉移到了新帝登基后的權力分配上,這個時候朔方軍也自然沒人理會。
原本興沖沖地跟著高進來京師巴望從龍之功的那些將門家主們傻了眼,明明他們已經控制了京師城防,還彈壓著京營,可滿朝的百官就當他們不存在似的,最關鍵的是要糧沒有,要餉也沒有,純把他們當成了鄉巴佬、叫花子。
對于底下這些將門家主的怨氣,高進只當視而不見,大明朝自土木堡之變后文貴武賤,到了本朝那就愈發嚴重起來,像是戚爺爺這等長袖善舞的,還得依附張相公,送上金玉珠寶和美人才能鎮守薊遼,可還不是被朝廷棄若敝履,打發回老家郁郁而終。
至于和戚爺爺齊名的俞爺爺,那更是不知道幾起幾落,被朝廷當成夜壺,想到用的時候拿出來擦擦,用不到的時候就一腳踢開,李成梁要不是在遼東養寇自重,形同藩鎮,到最后哪能落個善終。
駱駝城里那些將門家主,離著京師太遠,哪怕見識過地方大員和巡視京官的威風,可是京師這里就是兵部的小吏都敢對他們人五人六的喝來呼去,這滿城的百姓也不會把朔方軍這樣的強兵放在心上,只當是個熱鬧瞧罷了。
“大都護,我看底下那些將門的丘八怨氣很重,遲早會鬧出事情來,眼下是國喪期間,只怕…”
暖著酒的紅泥小爐邊上,高進斜坐著,邊上小案酒杯里尚有半杯溫酒,張堅在邊上欲言又止道。
“怕他們會鬧事?”
高進看向張堅,似笑非笑間,手指敲了敲小案道,“這京師里盯著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想抓我的把柄,就是新帝也想要敲打我番,咱們總得給人個口實不是,且由著那群丘八去。”
到了京師,被不冷不熱地對待,莫說那些將門家主有氣,朔方軍上下更是憋著股火,只不過朔方軍規矩森嚴,高進下了封口令,大伙自不敢有怨言,只不過心里面對這朝廷怕是殊無好感,只剩鄙夷。
“大都護這是要故意…”
張堅仿佛想到什么似的,不由眼睛微張,說起來他本以為大都護這趟北上京師為太子依仗,事后必能得些大好處,可誰想到皇帝大行前,就賜了麒麟服,又讓大都護為遼東經略,可眼下大都護分明就是要自污。
“這年頭想當朱家的忠臣不容易!”
高進幽幽嘆了口氣,不過他隨即朝張堅這個心腹大將道,“你以為遼東經略是個好差事么,要不是皇帝大行,太子要登基,只怕那些言官已經磨刀霍霍,要朝我下手了。”
“朝廷不至于如此短視吧?”
張堅聞言愣了愣,遼東那邊,熊廷弼只能在廣寧沿線死守,伸手跟朝廷討銀子討兵員,去年整年耗銀百萬,也就是在遼河附近修了不少堡壘,防著后金兵馬渡河進攻,至于反攻遼沈那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情。
想要剿滅東虜,說穿了還是得靠野戰殲滅東虜主力八旗,放眼天下,除了他們朔方軍,還能有什么兵馬能在野外和八旗兵硬碰硬的。
“朝廷里那些閣老啊名臣但凡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叫那建州老奴做大了。”
高進對于朝廷嗤之以鼻,大明朝到了如今,那就是壓根挑不出什么像樣的人物了,熊廷弼勉強算個,至少他還曉得大明朝是個什么水平,知道在廣寧只能堅守不出,絕不在野外浪戰,可是朝廷里那些官員,那就是酒囊飯袋居多,還偏生喜歡紙上談兵,指點江山。
“你派人盯著點,那群丘八要鬧事,由他們去鬧,但不要叫他們鬧太大。”
聽到大都護吩咐,張堅來了精神,追問道,“大都護,如何才不算鬧太大?”
“兵部那里,該調撥的糧草也快到了,我要是猜的不錯,這里面必定有鬼,到時候那些丘八鬧事,別把人弄死了就行。”
高進他們是輕兵而來,沒有攜帶輜重,京營的軍倉里空蕩蕩的,要是兵部不協調調撥糧草,接下來他們就要喝西北風了。
張堅頓時明白過來,大都護的意思是,就算那些丘八不鬧事,也得讓他們鬧事。
翌日,剛完成登基大典,正式昭告天下改元泰昌的朱常洛便接到了兵部彈劾高進跋扈的奏折,另外還有若干言官的彈章。
新帝登基,朱常洛還是讓王安復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之位,雖說他對王安已生嫌隙,可王安在外朝素有賢名,眼下他還需要王安管著司禮監,至于魏忠賢,雖說是他手下忠犬,可到底出身太不堪了些,又不認識幾個大字,焉能做這內相,不過他倒是把東廠正式交給了魏忠賢打理。
“王伴,說說吧,朕該如何處置這事情?”
朱常洛看向王安,父皇大行前,可是手把手地教了他什么是帝王心術,鄭妃死了,也沒有什么顧命大臣,就連這皇位也是父皇在大朝會上明旨傳位給他的,高進雖然對他有恩情,可如今他是皇帝,他要好生敲打番高進,免得他自以為是。
“皇爺,這事情,真鬧開來,朝廷臉面上也不好看,依奴婢看,中旨訓斥番高都護也就行了。”
王安順著皇帝的意思說道,兵部的小吏和隨行被扒了衣服差點打死,那送去的糧車被掀了個底朝天,里面半是沙土,半是發霉的糧食,真傳出去朝廷臉面無光啊!
“那便擬旨,訓斥高進御下不嚴,奪了他的麒麟服就是,另外遼東經略之事不妥,曉諭百官,此事作罷。”
朱常洛這般說道,封高進遼東經略之事,本就是父皇故意為之,留給他在朝中立下威信的,王安聞言后,自是應道,“奴婢這就去辦。”
等王安離開后,朱常洛看向邊上屏風道,“魏伴,出來吧!”
“你和高都護有舊,你替朕告訴高都護,就說這回委屈他了,等朕捋順了朝政,自會給他補償。”
朱常洛要用高進這位大明朝如今真正最能打的武臣立威,自然也是要暗中安撫的,畢竟如今朝廷能拿得出手和東虜八旗兵野戰的只有朔方軍。
魏忠賢諂笑著道,“是,皇爺。”可是他的內心卻是冰冷黑暗,曾經看著柔懦的太子原來才是隱藏得最深的那個,他的心機城府不比大行皇帝差多少。
彎腰折身,半弓著退出暖閣后,魏忠賢仍舊臉上帶著那弄臣般的諂笑,一路離開了乾清宮,直到東廠以后,才斂去笑容,捏了捏發酸的面皮,讓陸文昭準備車駕,打算出宮。
“督公,何事不快?”
陸文昭吩咐手下后,看著面色陰沉的魏忠賢,也不由問道,自從宮變后,他發現這位魏太監心機變得越發沉重,就連他也難以猜度。
“小陸,你可知道,咱家今日在皇爺身邊見識了什么?”
魏忠賢嘿嘿地怪笑起來,卻是將自己在暖閣里的見聞說給陸文昭聽后嘆道,“真是好一個天家無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陸文昭沒有回話,只是內心里翻江倒海,本來還以為太子會是位仁君,沒想到竟也是刻薄寡恩之輩,這皇帝這朝廷就真把武人當成是肆意揉捏的泥人,那本就是兵部做的混賬事,到最后反倒是大都護的不是。
魏忠賢自去了朔方軍里,他到的時候,正是高進將那領御賜的大紅麒麟服還給宮中傳旨太監,四周的朔方軍將領和那些將門家主都是面露不忿之色,等那傳旨的太監揚長而去后,魏忠賢也平白受了不少冷眼。
“魏兄,我麾下都是些粗人,不知你我交情,你莫怪他們!”
招呼著魏忠賢坐下后,高進自讓侍衛取了酒,和魏忠賢邊喝邊聊起來,“魏兄,是代皇爺來安撫我的吧?”
“我就知道老弟心里透亮,不需我多說。”
魏忠賢笑了起來,他和高進間的交情,稱呼聲生死之交也不過分,所以他也不避諱,自是將他才猜測的皇帝心思告訴高進,“皇爺這是要先壓一壓高老弟你再施恩,老弟你沉住氣就是。”
“多謝魏兄提醒。”
高進舉起酒碗道,他可不在乎宮里那位的帝王心術,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更何況大明朝的名爵官位對如今的他來說已是雞肋,皇帝和朝廷越是負他,他反倒越是高興。
“魏兄回稟皇爺,就是我本是鄉下武夫,能得皇爺信重,唯愿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就是。”
高進這般說道,魏忠賢自是點頭應是,不過心里面卻是沒當回事的,高進不但是他的至交,也是他的盟友,宮里面那位雖然看著城府手腕皆不下于大行皇帝,可是卻好色成性,給大行皇帝守靈的時候,尚且召喚宮里美人淫樂,而且還濫用虎狼之藥,怕是活不了幾年。
魏忠賢心里有數,在這位皇爺手里,他是坐不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之位的,因為他是個大字不識的卑賤出身,怎么能擔當這內相之職。
酒喝得多了,魏忠賢自然酒后失言,說了些話出來,而同樣喝多了的高進,自然也是從未聽清楚過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