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弘祖見到高進時,全然不敢相信眼前這位赤著腳,皮膚黝黑的高大青年便是威震天下的朔方大都護,不過他隨即也挽起了褲腳管,下了水田。
碧綠的禾苗上,能看到蝗蟲,徐弘祖立馬也跟著捉起蝗蟲來,不多時才捉完那片水田里的蝗蟲,高進招呼著徐弘祖坐在田邊時,才和這位號霞客,已然走遍大明大半個江山的讀書人交談起來。
“讓徐先生久侯,是我的不是,來,我敬先生。”
高進身后,自有隨他干農活的親衛拿了盛酒的酒囊奉上,徐弘祖接過那酒囊,看著先干為敬的高進,也是拔了塞子,結果入口冰涼,竟是冰過的梨花釀,于是也同樣一氣喝了許久才放下酒囊,直呼痛快。
“徐弘祖拜見大都護。”
徐弘祖整了整衣冠,方自朝高進行禮,這幾日他已在河口堡的學堂里,教授學生們如何勘察地理,也將自己這些年走過的山山水水畫成地圖寫成文字傳授下去。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哪怕是無心科舉功名,可只要自問有真本事,不流于俗儒,如同徐弘祖這般的,內心里卻仍有著得遇圣君明主、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節。
高進在傳聞里,從不是什么禮賢下士的明主,反倒是被傳成囂張跋扈的武夫,可是對徐弘祖來說,能夠赤著腳在水田里捉上半天蝗蟲的高進才是真正能讓天下太平的明主。
“徐先生多禮了,我這大都護也沒甚值當的!”
高進托住了徐弘祖,他對于有本事的讀書人還是很尊敬的,只不過大明的讀書人幾乎絕大多數都是廢物,哪怕是那些以德行著稱的所謂清正廉明的名臣,他也不是很在乎,因為他們只會提出問題,但是沒有解決問題的本事。
眼前的徐弘祖,雖然是個連童子試都沒考過的,可是卻對地理地質有著很深的造詣,而且真正走遍了大半個大明,同時精通好些地方的方言,便是云貴川等地的土司都能攀上交情,對于志在天下的高進來說,徐弘祖可比那些什么楊漣左光斗之輩厲害得多了。
當下高進自是和徐弘祖把臂言歡,兩人很自然地也聊起了山川地理,作為地質學的學生,高進口中高深的知識很快就讓徐弘祖深深為之著迷了,雖說高進也有著豐富的野外勘察經驗,可是比起最多只帶個隨從,拎根木棍就用雙腳丈量天下的徐弘祖來比那就差得遠了。
高進的那些專業知識很快都被徐弘祖一一和自己所經歷的山川地貌全都對上了,這讓他不由生出高山仰止的心情,最后兩人聊到黃昏日落,方自意猶未盡地回了高府。
夕食時,徐弘祖看著桌前坐得端正的兩位小公子,又看著抱著那位杜家小千金的大都護,驚愕之后又覺得理所當然,大都護可不是在乎什么禮法的人,是真正的性情之人。
沙得刁在邊上瞧著,則是滿臉無奈,他當了這大管事也有兩年了吧,老爺不在家里的時候,木蘭大娘子還講些規矩和講究,可只要老爺回來了,這什么講究規矩都沒了。
高進還是和徐弘祖小酌了幾杯,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喂著小輕眉吃飯,叫兩個兒子瞧著他時眼巴巴地全是羨慕,只是吃完飯休憩片刻,當高進帶著三個孩子一道玩耍起來,兄弟兩個便把先前的不快全都拋諸腦后了。
“說起來先生還是老爺頭回帶來吃飯的讀書人?”
木蘭看了眼在院子里帶著三個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的高進,讓海蘭珠為徐弘祖沏了壺清茶后,好奇地打量著面前膚色黝黑,渾身上下看不出半點讀書人氣質的徐弘祖說道。
這天下的讀書人大都是口是心非之徒,雖說嘴上罵著自家夫君是粗鄙武夫,可隨著夫君權勢日漸強盛,那跑來毛遂自薦的讀書人可不少,其中也不乏有功名的,可能被夫君瞧得上的卻是寥寥無幾,便是難得有幾個,也不過是先去朔方軍里當個文吏。
“徐某可算不上什么讀書人?”
徐弘祖苦笑了聲,他連童子試都沒考過,雖說江河湖海間也有些名聲,可是在那些有功名的正經讀書人眼里,他的風評可好不到哪里去。
“徐先生自謙了,我家老爺向來眼光高的很,徐先生必有經緯之才。”
木蘭正色說道,夫君不也是被罵做鄉下百戶,便是到了如今那些讀書人不都笑話夫君粗鄙,可只有她才知道夫君的才華豈是那些腐儒能置評的。
徐弘祖在木蘭這位大娘子面前很是拘謹,幾乎是有問必答,在知道徐弘祖的經歷后,木蘭也不由大覺有趣,不過仍是皺了皺眉道,“徐先生踏遍天下山川自是極好,只是甚少顧及妻兒有些不近人情,老爺雖忙于戰事,可只要回家必是會和孩兒們玩耍。”
木蘭的話,徐弘祖沒法反駁,他行事向來瀟灑磊落,可對于妻兒,確實是虧欠良多。
這時候,高進抱著兩個玩累睡著的兒子走了過來,反倒是平時被他抱著不離手的小輕眉則是拉著他的褲腿,乖乖地跟在邊上。
木蘭讓海蘭珠和另外兩個侍女接過兒子,自己則是抱起小輕眉離開了,把地方留給了丈夫和那位徐先生。
沙得刁自讓人在廊道里擺上小案,放了冰鎮過的梨花釀,便揮退下人們一起退走了。
高進隨意地盤腿坐著,仰望著頭頂的星空,他身邊的這位徐霞客,對他來說曾是心目中的偶像,瀟灑肆意,遍覽天下名山大川,可是直到親自接觸,才知道那些旅行途中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不知不覺間,兩人便慢慢聊開了,徐弘祖本就是豁達開朗的樣子,他最初遠游時,徐家財富甚廣,可十多年過去,他游遍五湖四海,家族里從對他頗有微詞再到冷眼譏諷,他也從出行仆從甚眾車馬隨行到了如今孑然獨行,嘗盡世情冷暖,也見識了這天下最真實的一面。
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水,是因為這世道偽君子太多,豺狼虎豹當道,百姓如孱弱羔羊,徐弘祖號霞客,可有的時候亦是俠以武犯禁的俠客,不然的話他單人獨行,又如何行走于山賊水匪之間,能全身而退。
徐弘祖對于大明朝廷是沒什么忠誠可言的,正因為見多識廣,他才曉得這世道有多黑暗,本朝萬歷皇帝,早年有張相公勵精圖治,還可稱一句中興盛世,可是到如今這所謂的盛世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戳就破的謊言罷了。
朔方治下,本該是國朝最窮困危險的邊地結果卻成了徐弘祖走遍大半個大明,百姓活得最像個人樣的地方,或許這里的富庶還比不上江南那些極盡繁華的水鄉大鎮,可是徐弘祖被這里的百姓生活的日子所觸動,他才會答應沙得刁來河口堡任教,甚至讓妻兒老母來河口堡住下。
于是漸漸地,兩人從地理聊開了去,徐弘祖對于民生時政等方面的見解,并沒有給高進太大的欣喜,可是徐弘祖能看到大明底層百姓生活的最真實的一面,已經足夠了。
高進能察覺出徐弘祖言語間對朱明朝廷的不屑和隱隱的怨懟,同時也對程朱理學和科舉體制報以憎恨,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徐弘祖結交的朋友圈里,固然有浮于表面的讀書人,但也有和他同樣不屑理學功名的所謂狂生。
朔方治下,除去草原不算,高進的核心基本盤只有神木縣,雖說靠著他自建學堂,讓學有所成的工人和傷殘士兵完成了對神木縣的基層把控,再加上朔方都護府在河套的統治,早就把他的人才儲備給耗得差不多。
高進也想接納大明的讀書人到朔方的體系里,只是兩百多年程朱理學和科舉制的僵化體制下,但凡走科舉功名的讀書人幾乎九成九都被養廢了,只知道做官不懂得做事,這前前后后跑他這里來投奔的讀書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最后留下來的連十個都不到。
這其中也不乏有幾個身懷屠龍術自以為見識高明的讀書人,可是高進對于那什么狗屁屠龍術毫無興趣,打天下靠的是真正的實力,而不是所謂的權謀和妥協。
高進需要的讀書人是腦子靈活,能夠接受朔方的規章制度,而且能深入基層,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實干型人才,可大明的科舉體系培養出來的全是滿腦子中舉做官的無能之輩。
遍數眼下大明朝,能夠在遼東穩住局勢的只有一個熊廷弼,剩下朝堂里那些官員,還在想方設法地給他找麻煩。
曾幾何時,高進已經打算,大不了接下來幾年,陸續將他軍中那些老兵抽調用于管理地方,可是和徐弘祖的交談,給了他另外一個選擇。
心學的名頭很響亮,但是流派眾多,這其中泰州學派便屬于被朝廷禁止的異端邪說,萬歷朝朝廷掀起的學案里,泰州學派可謂是受到壓迫最為殘酷,從何心隱到李贄就沒一個善終的,當然泰州學派的生命力也足夠頑強,在民間也是屢禁不止。
比起大明朝傳統的讀書人,泰州學派的讀書人要接地氣得多,對圣人學問沒那么盲從,而且從思辨和實干能力都比學理學的讀書人強得多,到最后占據朝廷主流的程朱理學派官員們只能從肉體上毀滅泰州學派那幾位難以入仕的巨頭,禁毀他們的書籍,驅散他們的追隨者。
對于朝廷來說如同洪水猛獸的泰州學派,放在高進這里,便都是可用之才,“徐先生,既然你和泰州學派的幾位先生有舊,那就勞煩你修書幾封,告訴他們,我朔方治下,不禁何李幾位先生的學說…”
喝得有些微醺的徐弘祖當即欣然應是,雖說泰州學派民間擁躉甚多,可在江南等地,最多也就是半公開或是偷偷摸摸地收徒教學,而且這里面也不乏投機取巧之徒,在他看來反倒是大都護的朔方治下,最適合泰州學派那幾位朋友過來,因為大都護雖然不懂什么泰州學派的學問,可是做的事情卻暗合泰州學派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