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壩攔住了窟野河,水庫自然起到了沉淀沙土的作用,若是置之不理便會抬高河床,不過河口堡眼下的磚廠對于泥土的需求量不小,所以當日頭高懸時,便有下河撈沙清淤的青壯們來到水庫邊上。
“高老弟,你這河口堡當真是如同世外桃源,這兒的百姓有福氣。”
范秀安看著那伙挖了河沙淤泥上岸后歡天喜地的青壯,忍不住感慨起來,他聽范勇說過,這河口堡里但凡各種活計,這位高老弟都有工食銀發下,勞者得其食,只要肯干活,便能吃飽穿暖,也沒人盤剝,難怪先前河口堡附近的軍戶都愿意逃來。
從神木堡離開時,范秀安知道若不是這回劉循膽子夠大,直接逼得神木堡那些大戶慷慨解囊,從自家庫房掏了糧食出來,不知道還有多少難民會逃難到河口堡來。
“范兄此言差矣,我這兒可當不上什么世外桃源,百姓們能過上好日子,也都是腳踏實地干出來的。”
高進對于范秀安的贊嘆倒是不以為意,他也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不過是讓河口堡的鄉親們過上他們本該過的日子罷了。
看著滿臉認真的高進,范秀安知道他沒說假話,可這卻正是叫他無比疑惑的地方,因為他壓根就猜不透這位高老弟的想法,這天下的百姓難道不都是辛苦勞作,可其他地方哪會像河口堡這里,耕者有其田,勞者得其食,但凡勞作,必有所得的。
“來,范兄,劉兄,咱們且去用膳,這水庫里的魚可不錯,又肥又嫩。”
高進招呼起范秀安、劉循,請兩人觀炮,自是要他們吃顆定心丸,另外高進也是希望劉循回去向杜弘域那位大公子稟報后,能再得些軍械上的支持,不求這位大公子也鑄些紅夷大炮給他,多撥些銅料精鐵也行。
水壩邊上,高進命人修筑棱堡以做護衛,如今這棱堡也見了規模,那廳房什么的自然修得周全,領著范秀安劉循去棱堡內休息,他們也自是見到了高家軍的步卒正在訓練,都是披甲的健壯士兵,練習隊列軍陣。
“那位便是程大俠吧!”
看著教導那些士兵如何使刀的白眉老漢,劉循忍不住問道,他早年是紈绔子,若不是家里出了變故,要他撐門掌戶的,他便是說書人口中那種仗義疏財,專門結交江湖好漢的富家子弟。
程沖斗的名聲很大,雖然不被達官貴人們待見,但是江湖上卻是響當當的字號,這九邊和他有師徒名分的也不少,要不是見高進不喜所謂的江湖好漢,程沖斗一封書信下去,起碼也能喚來兩三百弟子來投奔高進。
“程教頭看起來在老弟這兒當真是如魚得水!”
范秀安也曾想過重金聘請程沖斗,可是卻被婉拒了兩回,如今見這位名動九邊的江湖大豪甘愿在高進這兒當個教頭,忍不住在旁道。
“果然是程大俠當面,我定要去拜見下。”
看著劉循的樣子,高進也不多言,只是陪他在邊上等著,軍中的規矩本就是他定的,劉循想和程沖斗敘話,也得待程沖斗教完才行。
足足小半個時辰后,程沖斗方才教完手底下那些兵卒,到了高進跟前,范秀安他是認識的,當年也曾在范記商號當過教頭,這位范大掌柜固然沒有瞧不起武人的清高倨傲,可是為人心思深沉,行事陰鷙為他不喜,所以后來才堅辭離去。
“程大俠,在下劉循…”
程沖斗雖然瞧著這位劉千戶腳步虛浮,不是個真練武的好漢,可是看在高進的面上,倒也是和劉循聊了幾句,然后方才尋了個籍口離開,叫劉循好生失望。
好在高進口中的河鮮叫劉循吃了個爽利,那河魚清蒸紅燒,滋味俱佳,吃過之后,劉循在席間忍不住道,“我少年時練武三心二意,以為有父兄撐著咱們劉家,我自當個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就好,誰知道播州之役,我父兄盡歿于王事,家門也自此一蹶不振,倒是讓我這個沒用的做了家主。”
“渾渾噩噩這么多年,要不是遇上老弟你,我劉家怕是再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劉循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就是范秀安瞧了都忍不住心中暗自道好,這位劉千戶不去官場上混也真是可惜了,只不過此情此景,他也不好拆臺,只能在邊上聽著。
“老弟,我這輩子算是廢人一個,要叫我如父兄般那樣披甲上陣,身先士卒,我是做不到的…程大俠瞧不上我這種人也是應當,但我劉家世代將門,不能毀在我的手上。”
說到這里,劉循方自抬頭看向高進道,“老弟,我有一事相求,還請你答應?”
“劉兄,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只要小弟力所能及,劉兄盡管吩咐。”
高進雖不清楚劉循到底所求何事,可兩人交情匪淺,這阿升又要和劉家小妹成親,說起來也是自家人,只要劉循的要求不過分,他都打算答應下來。
“老弟,你有所不知,你和弟妹成親后,我也在府里讓小兒輩好生練武,可是慈母多敗兒,我那老娘和家里婆娘都不是叫人省心的,我自個也硬不起心腸,要是再這么下去,我劉家下一代的兒郎也都要廢了。”
“我想把家里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送到老弟你這里…”
在邊上冷眼旁觀的范秀安看到這劉大傻子終于圖窮匕見,不由覺得比起這不要面皮來,他這個商賈竟然還比不上這個粗鄙武夫。
什么代為管教,還不是沒結成娃娃親,又想要抱上高老弟這條粗大腿,才想著把兒子送過來好占便宜,那位大公子志在復套,日后戰事若起,高老弟必為大將,到時候還會缺功勞么!
無恥,真是無恥之尤!
范秀安心中罵道,接著他亦是起了心思,那鄭守謙送了孫兒,劉循送子侄輩,難道他范家便送不得嗎,他記得自家小五不好讀書,專好槍棒,放到高老弟麾下好生磨煉,日后立下功勞,再加上他的財力,難不成還砸不出個千戶來。
“劉兄,這事情你是認真的?”
高進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他只是盯著劉循,正色問道,先前那位鄭老爺把孫兒送來,他就知道那位鄭老爺的心思,可鄭孝玉那小子確實爭氣,原本打下的習武底子不差,性子也好,而且吃得了苦,便是老魯也說那小子可堪造就。
至于劉循口中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高進曉得那不是自謙之語,便是劉小妹這個做姑姑的,說起自己那幾個侄子來也是搖頭不已的。
高進不在乎收下幾個紈绔子調教,可是到了他這兒,那是真按著軍法來的,所以他要提前問清楚,要是劉循舍不得自家兒子吃些苦頭,他是萬萬不會收下的。
“老弟你放心,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到了你這兒,該揍就揍,只要別打死就行。”
劉循連忙拍著胸脯說道,他在駱駝城的時候,也曾拿著藤條抽那幾個混賬小子,可是家里老娘加上幾個婆娘一個個尋死覓活的,打了也沒什么用,所以他打算把兒子們送來河口堡,確實是有幾分發自真心。
“既然劉兄這么說,我便應下了,劉兄回去后,盡管將幾個侄兒送來就是。”
得了高進承諾,劉循自然大喜,他也沒有多逗留,反倒是趁著午后高陽,徑自帶了隨從離去,神木堡數千難民可還等著他這個千戶安撫,豈能隨意逗留在外,遷延時日!
劉循既去,送行過后。波光嶙峋的水庫岸邊,高進和范秀安一人一根釣竿,商量起那窟野河的航道商貿之事來。
“我這些時日奔波數縣,聽到不少消息,如今這古北寨可是名聲在外。”
范秀安壓根沒在意手中釣竿抖動,只是說著話,古北寨那戰,傳得甚廣,雖說駱駝城里那些將門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是平頭百姓那里傳的都是些什么“馬賊兵圍古北寨,高閻羅夜戰八方”的故事,說的是這位高老弟單槍匹馬在數千馬賊里殺了個七進七出這等妄語。
可這等匪夷所思的傳言固然叫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假,但是高進能打的名頭還是傳起來了。更不用說最近那神木堡平叛之戰,高進雖然炮制了“白衣入城,閻羅牽馬。談笑間一夜定亂。”的故事來拍那位大公子馬屁,可杜弘域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副總兵,誰敢編排這位的故事,所以眼下延綏鎮治下老百姓口中,他這牽馬的高閻羅反倒是傳出了各種段子。
“如今這大半個陜西的商戶都知道古北寨有老弟你這位閻羅爺鎮著,百邪莫侵,馬賊絕跡,可都是打算去古北寨那里發財。”
范秀安笑著說道,他當日初識這位高老弟,也看中那古北寨的地利,想著日后能壟斷古北寨的商貿之利,原本以為總需個三五年功夫才能做成,可是有了這窟野河航道來做運輸,這壟斷貿易的事情可以說是翻手可定。
“等入秋后,我便在古北寨大肆收貨,以后只叫那些口外商將貨物運到古北寨結算等待就是,咱們自用那航道運輸,往來賺那差價。”
“范兄果然深知我心。”
聽完范秀安所言,高進亦是大笑起來,這壟斷貿易不是他兵強馬壯就行的,他確實需要范秀安的財力來幫他做這件事情,要知道他可不單單是為了賺錢,更重要的是他要壟斷陜西和河套蒙古間的貿易,這樣他日后自然能拿捏韃子,叫他們打生打死。
“范兄,我這里還有半個月左右便要起行,你若是方便,便組織些神木縣附近的商戶運些貨物過來,我這里自然全部收下。”
“老弟說什么話,這等事情乃是我的分內事,老弟不必操心,咱們便按規矩來。”
范秀安清楚高進心思,但如今他并不在乎這銀錢上所獲利益,表示他自會組織商戶運送批貨物來河口堡造勢,這前期收貨都由范記商號支付,高進只需回來后,按著他的收購價再加五成利就行。
按著口外跑商,便是再普通的貨物到了韃子那兒也是翻倍賣的,只不過塞外行商兇險,可高進兵強馬壯,什么不開眼的馬賊敢來招惹他,又能走窟野河的航道運輸,這行商的成本可比那些商隊要低得多。
“好,那這事情便這么定了。”
范秀安給的價格已經是極公道了,所以高進也是一口答應下來,他和范秀安合則兩利,沒理由不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