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火下,徐通呆呆地坐著,錦衣衛要他攀咬誣陷神木衛,這是他早就猜到的事情。
就在徐通想得出神的時候,那被打掃過的牢房外,忽地有腳步聲傳來,他抬頭看去,卻看到了他恨不能噬血吞肉的高進。
“徐千戶,何必這樣看著我。”
讓守衛打開牢門,高進走進去后,看著喪家犬般的徐通說道。
“高進,你是來殺我的么?“
徐通知道,當初自己沒死,那是高進要把他帶去神木堡千刀萬剮,可如今錦衣衛來了,他才不得不把他交出去,對于這個從不按規矩做事的下屬,他吃不準他會做什么。
“錦衣衛留你有用,我還不想得罪錦衣衛,更何況,徐千戶,以你所犯的謀逆大罪,這剮刑怕是跑不了的。”
高進面無表情地說道,在見過那些被徐通縱兵焚毀屠殺的村莊慘像后,他和麾下眾人都恨不得能將徐通在神木堡千刀萬剮,叫那些百姓人人都生啖其肉,只是如今卻要便宜徐通多活些時日。
“那你來做什么?”
徐通看著高進臉上那種森冷的表情,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
“劉副千戶派人給我傳過信,這千戶所里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多少財物,便是徐千戶你家老宅也是一樣。”
“高進,沒想到你也是個貪財之輩,想要錢…”
徐通笑了起來,只是他剛笑,高進下一句話就讓他再也笑不出來,“徐千戶,錦衣衛是說了給你徐家留點香火,可我沒答應啊!”
“高進…你!”
徐通清楚自己必死無疑,所以給徐家留點骨血延續香火便是他最后的念想,但是眼下高進卻拿這件事情來威脅他,而且他還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就像是被逼得絕境的野獸,徐通紅著眼,直直地盯著高進,過了良久才頹然道,“你要錢,我給你,但你要保我徐家香火…”
“徐千戶,我高進說話算話,我會給你徐家留個男丁繼承香火,保他這輩子平安。”
徐通沒有逼高進發什么毒誓,他這種人最清楚,若是高進靠不住,什么毒誓都不管用。
知道徐通藏匿金銀的地方后,高進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朝徐通道,“你放心,我高進言出必行,還不屑于誆你。”
出了牢房,陸文昭看向高進,不禁豎起大拇指道,“高百戶果然是好手段,也夠大方!”
“只是高百戶你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陸文昭依然笑著,只是臉上的神情卻不怎么自然,他是萬萬沒有想到高進居然會為了那些流民行賄于他們。
“那是三千條人命。”
摩天嶺上,那些流民被蠱惑后足足死了近千,除了半數是死于官兵刀槍下,剩下的倒是互相踐踏而亡,在高進眼里,這些流民都是些可憐人,失去了土地,沒有生存的希望,只能逃進山里當野人。
伍蓋收攏這些流民,雖然沒有安好心,但到底也給了他們條生路,能活得下去。
平定叛亂的大功,高進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旁人可以把這些流民當成功勞,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可他做不到,更何況在他看來,人才是這世上最寶貴的財富,救下這三千流民,他就不缺勞力,古北寨那里的紡織作坊也不會缺女工。
但是要救下這些流民,除了糧食,便還要陸文昭他們這些錦衣衛幫忙遮掩,不然陸文昭若是如實上稟,這三千流民便會成為朝廷官員口中的白蓮教匪余孽,到時候不知能活下多少人來。
“三千條人命啊!”
陸文昭自言自語起來,當了錦衣衛這么久,他還是頭回見到高進這樣的武夫,如果是那飽讀詩書的讀書人和他這么說,他不會奇怪,可偏偏他這些年所見所聞,那些越是讀圣賢書,滿口仁義道德的縉紳士人,越是沒把百姓當回事。
“高百戶,你以為心懷百姓的只你一人么?”
陸文昭忽地抬頭,看向高進,臉上那早已習慣的笑臉消失不見,擲地有聲的說完這句話后,這位錦衣衛百戶便轉身離去。
高進沒想到陸文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不過他也沒有開口挽留,既然陸文昭愿意幫忙那是最好,只是該給的錢還是得給,陸文昭可以不拿錢,但他手底下的錦衣衛卻未必。
“二哥。”
在不遠處的陳升從黑暗中現身,他是知道二哥來做什么的,甚至于知道二哥和徐通那老狗做了交易的也只有他一個。
不過陳升能理解二哥的做法,二哥一直都說,人口才是財富,沒有充足的人口做基石,河口堡也好,古北寨也罷,今后哪怕再富庶也只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阿升,你親自去趟神木堡,把東西取了。”
高進低聲告訴了陳升,徐通藏匿自家浮財的地方,徐家也是神木堡的地頭蛇,從徐通祖父那輩發跡開始,攢下的金銀不少,到了徐通手上時更是如此,莫看徐通兼并的土地眾多,但都是被他壓死了價格,根本就沒耗費多少銀錢。
這年頭陜北邊地的大戶都有儲藏金銀的惡習,盡管他們搜刮聚斂財富,可是比起南方那些慣會享受的商賈富人們來說,其日常用度和奢靡沾不上邊,便連稱得上浪費的也不多。
就仿佛是單純地為了聚斂財富而聚斂,在高進看來,金銀要流動起來才是財富,否則只是些藏在地下的無用阿堵物罷了。
神木縣里,早已是風聲鶴唳一片,徐通舉兵造反的消息不是秘密,而神木衛里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上至指揮使僉事,下至百戶總旗,誰都鬧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初時還只是徐通那廝上報說是河口堡的百戶高進犯上作亂,到最后便成了勾結白蓮教匪圖謀造反。
只是徐通這廝上報時,說他已經領神木堡的營兵出城平叛,雖說高進名頭不小,尤其是古北寨那仗折了駱駝城里幾家將門的面子,到最后高進的武勇被吹上了天,再傳到神木縣這邊時,反倒是夸張到了沒人信的地步。
神木衛上下,只當是總兵府的那位大公子要抬舉這鄉下百戶,都沒當回事,于是徐通說他領兵平亂,這衛里便沒當回事。
可是誰料得到才幾天功夫,神木堡那里劉循這個副千戶奪城以后,卻是上報勾連白蓮教匪圖謀造反的反倒是徐通這個千戶,還有單英這個百戶主動出首,本來若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可他娘的駱駝城卻突然來了近千的兵馬駐扎在神木縣外,這就叫神木衛里驚恐一片了。
杜弘域親自來了神木縣,帶著的也是總兵府的嫡系兵馬,高進做了那么大的局,他不來幫著站臺,這場大戲還怎么唱下去,更何況錦衣衛的人也來了,他也得防著這些最是喜歡攀誣往大了辦案的鷹犬們一手。
眺望著不遠處的神木縣,站在營盤里的杜弘域冷笑起來,那衛老匹夫也是昏了頭,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還不自縛其身來他這兒求情告饒,龜縮在神木衛里,真以為他這個指揮使是鐵打的不成。
“公子,高百戶來了。”
從前營趕來的杜鐵牛走到自家主子身邊,低聲道,高進是輕騎便裝而來,隨行只幾人罷了。
“人呢?”
杜弘域回頭看向杜鐵牛,眉頭微微皺了下,卻是沒見到高進,然后他便明白過來,自己對高進太過器重,怕是引得這些手下嫉妒了。
“公子,高百戶在中軍帥帳相候。”
杜鐵牛老實地答道,那張看似憨厚的臉龐下,心里實則異常緊張,他知道公子有些不滿了。
“下不為例,再敢越俎代庖,擅作主張,你便去邊墻守堡吧!”
“是,公子。”
杜鐵牛再抬起頭時,自家主子已然扔下他朝中軍帥帳前往,他連忙快步跟上,心里面卻把那幾個攛掇自己的同僚恨得要死,不但平白無故得罪了高進,還惡了大公子,自己怎么就信了他們的鬼話。
隔了老遠,杜弘域就看到了站在中軍帥帳外的高進,他本來走快的腳步也慢了下來,對于高進的能力和膽魄,杜弘域那是沒得挑剔的,雖然他手下不少人都對高進頗有微詞,覺得高進行事太過膽大妄為,甚至還有人在他面前挑撥離間的。
說什么高進是野心勃勃的狼顧鷹視之輩,遲早會反噬其主云云!
這樣的話,杜弘域也就是當笑話聽了,他要圖謀復套,自然需要高進這樣有能力妄為的屬下助他成事,要不然換成手底下那幫唯唯諾諾之徒,所謂復套那就是個笑話罷了。
只不過人言可畏,杜弘域聽得多了,還是頗為在乎高進對他這個恩主的態度,雖說關七說高進是忠義之輩,只要他不負其人,其人便不會負他,可關七和高進關系莫逆,這話也是撿好的說,總不如他親眼所見。
在帥帳外站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高進也不惱火,他到大營時,杜鐵牛出來迎他時,他便已經發覺有些不對勁,這位過去還對他客氣的杜家內丁百總,這回雖說和他說了沒幾句話,但那股酸味太過明顯,看起來是那位大公子平時沒少夸他,惹得他們不快了。
不遠處,站了有會兒的杜弘域見高進沒有絲毫不耐之色,反倒是立得筆直,不由回頭朝身邊的杜鐵牛冷聲道,“看到了沒,這才是大將之風,寵辱不驚,不驕不躁,你們和小高比,差得遠了。”
說完這些,杜弘域方自走向中軍帥帳,然后打起了招呼,“小高。”
“拜見大公子。”
看到杜弘域身邊臉色半是羞愧半是惱怒的杜鐵牛,高進的禮數十足,不過他剛躬身,便被杜弘域一把扶住,親熱地說道,“咱們之間,哪還需要這等虛禮,走,里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