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古北寨的土城圍墻上,高進和范秀安走了一圈后駐足停下,穿著黑衣的家丁就站在不遠處護衛,看向城門口已見零落的車隊,范秀安不免有些感慨,“那三娘子果然是女中豪杰,居然硬撐著一口氣和那卜失兔合婚,如今歸化城的歸屬塵埃落定,這古北寨日后在高老弟手上怕是要越發繁華了。”
范秀安在四海貨棧住了三日,這三天時間里,他看到了四海貨棧里那些分班訓練的伙計和打手,也見識了高進手下家丁的令行禁止,以他的眼光自然瞧得出只需要幾個月時間,高進麾下便能擁有百多號精銳的悍卒。
這樣的武力,放在古北寨這等地方,也是足夠用了!
綏德商幫也有自己的馬隊和私軍,范秀安手底下就有著近兩百的馬隊,可是那樣的馬隊卻是他花了近十年時間才湊起來的,而且他雖然不諳兵法,可是見識得多了,也曉得手底下的馬隊固然裝備精良,砍殺那些馬賊不廢什么力氣,可要是對上高進手下那些家丁,未必占得了便宜。
高進必定能控制古北寨,范秀安自然而然便有了這樣的判斷,所以高進也從一開始他感興趣的潛在合作者成了值得拉攏的同伴,所以他才一待數日,結果還等來了最后一批從歸化城回來的商隊帶回的消息。
控制歸化城數十年的三娘子在病入膏肓的時候,終于答應和卜失兔這位新任的土默特大汗合婚,聽那些歸來的商人們說,這位三娘子在合婚的時候,是被手下侍衛抬著床榻和卜失兔這個名義上的重孫完成了合婚,大家都說三娘子熬不過這個冬天。
“范兄真的覺得歸化城接下來會太平嗎?”
聽到范秀安的話,高進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三娘子是縱橫草原數十年的女強人,她活著自然壓得住素囊這個親孫兒,如今她和卜失兔合婚,從法理上來講卜失兔完成了他接任土默特大汗還有歸義王的最后一道手續,得以入主歸化城。
可是只要三娘子一死,素囊會服氣嗎,想到格日勒圖一直都在大肆采買鐵器食鹽,高進可不覺得歸化城接下來能多太平。
“太平不太平重要嗎?”
范秀安反問道,然后指著城門口離開的一支小型商隊,滿臉的自信,“過去四年,土默特部為了汗位內斗不休,咱們這邊的商路蕭條,但是大同那邊的晉商可沒有少賺,那些韃子的貴人離不開我大明的絲綢、美酒和各式物品。”
“接下來歸化城若是繼續不太平,對這些小商隊來說,自然是危機,可是對我們來說,難道不是商機嗎?”
范秀安目光熠熠地盯著高進,“古北寨的位置極好,如今高老弟接手四海貨棧,這名聲也打了出去,來年那些客商再來古北寨做生意,土默特的韃子若是又要內斗,豈不是咱們趁機壓價收貨的好時機。”
聽著范秀安侃侃而談,高進愣了愣隨即心中感慨,這位綏德商幫的大掌柜果然是個精明的狠角色,別人擔心韃子內亂會讓商路蕭條,可在他眼中反而卻是壟斷貿易的大好時機。
“高老弟你在素囊部那里有門路,我綏德商幫有財力,何愁做不得大事呢?”
高進和素囊部之間有來往,是高進主動透露給范秀安的,他日后要在河口堡養兵種田,到處都需要花銀子,這素囊部自然就是最大的金主。
格日勒圖那里高進上次帶去的萬斤鐵器聽著很多,但是對于覬覦土默特汗位,一心備戰的素囊部來說其實遠遠不夠。
“范兄說得不錯,你我合作,自然做得大事。”
高進應聲道,他不怕范秀安沒野心,反倒是怕范秀安胃口太小,只有這位綏德商幫的大掌柜野心越大,雙方合作時,他能拿到的好處才越多。
“高老弟,剛才倒是我一時孟浪。”
范秀安臉上的表情復歸于平靜,他方才一番話,既是心聲,也是在試探高進。
綏德商幫的勢力集中在神木東路和榆林道,在榆林鎮這邊是數得上號的大商幫,但是比起大同府的晉商卻又差了不少。
范秀安是綏德商幫七個大掌柜里最年輕的,看不慣如今商幫里那股暮氣沉沉,在他看來綏德商幫要是繼續那等老樣子經營,不思進取,遲早要被大同的晉商給吞并掉。
這一趟古北寨之行,高進對范秀安來說是意外之喜,他能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樣的野心,而有些事情只要舍得花錢,沒有打聽不到的消息。
比如河口堡的百戶張貴巡邊戰死,而高進卻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再聯想到這次總兵府顯得詭異的軍事調動和那場大勝,范秀安都相信高進日后前程遠大。
這古北寨說不定只是總兵府對高進的一次考驗,所以無論是于公于私,高進都成了最好的合作對象。
高進和范秀安很默契地沒有再說話,反倒是聊起了別的,環顧著土墻外的曠野,范秀安朝高進道,“我曾聽長輩說,這古北寨原先是俺答汗命人所筑,彼時土默特部招降納叛,有白蓮教的賊首裹挾百姓投奔,在這些地方耕種良田,甚至一度號稱塞上江南。”
“想不到不過幾十年,這邊就已荒涼至此,真是世事無常啊!”
聽到范秀安的感慨,高進卻是想到了侯三先前的稟報,這古北寨附近原來是有流民聚落的,這些年河套蒙古雖沒有大的戰事,但也是隔三差五要打幾仗,越是靠近關墻的地方兵役賦稅越重,再加上軍將們的搜刮,邊地百姓逃亡關外的也不在少數。
那些逃卒或是有些本事的大都投了馬賊,沒甚本事又好吃懶做地便來古北寨這樣的地方廝混,而其余的逃戶百姓則是在古北寨這樣尚算有規矩的地方附近耕作,雖然危險,但是卻不用擔心要隨時被抽丁防秋,也不用擔心官府催逼稅糧。
古北寨里的糧食,有不少便是從這些聚落的逃戶上交的“稅糧”,關爺立了規矩,四海貨棧的馬隊過去也會巡視古北寨四周,等于便是護了這些聚落村寨的安全。
每到入秋,商隊匯聚古北寨的時候,這些逃戶里的男丁也會來古北寨干些力氣活,賺些家用。至于古北寨里那些妓館里的土娼,很多時候也多來自那些逃戶家里的婆娘媳婦,雖說要被楊二那樣的潑皮無賴盤剝,可也好過在家里挨餓。
對于范秀安口中的“塞上江南”,高進雖然有些興趣,不過沒有仔細詢問,畢竟對于朝廷來說,當年白蓮教裹挾數萬百姓投韃是件掉面子的事情,可是真相誰又說得清楚,誰知道那些百姓是被蠱惑裹挾,還是因為活不下去才去投韃。
“范兄何必感慨,若是這里還是塞上江南,哪還有我們賺錢的份!”
高進故作粗鄙地打斷了范秀安的嘆息,說起來那位俺答汗確實是蒙古人里最后一個有遠見的英主,當年漠南等地據說有不下十萬的漢民耕種納糧,土默特部兵精糧足,只不過那時候正遇上張相公持國稟政,北方又有戚爺爺鎮守薊遼,朝廷在九邊一帶同樣兵力充裕,才讓俺答汗沒有用武之地,等他死后像是古北寨這些原本筑起的城池便逐漸廢棄。
“高老弟說得是,倒是我失言了。”
范秀安笑了起來,當年土默特全盛時,那些白蓮教裹挾的百姓可不止是幫韃子們耕田種地,還有不少匠戶給韃子治鐵打造兵器。
俺答汗死后,這些漢民和韃子雜居通婚,后代反倒是蒙古化,不少匠戶都斷了祖傳的手藝,這河套蒙古便又重新暗弱下來,對鐵器還有各種手工業產品的需求量極大。
高進和范秀安一起下了城頭,兩人今日這番閑聊或者說是試探,雙方都極為滿意。
高進需要范秀安這樣有想法又有野心的合作者,而范秀安同樣需要高進這樣有足夠實力來支持自己的合作者,兩人雖然沒有達成什么具體的協議,但是彼此心里都清楚,只要時機合適,兩人間的合作便是水到渠成。
城門口,范秀安的幾名手下已自牽馬等候,照道理范秀安三天前便該離開的,可他卻足足逗留了三日,既是觀察高進實力,也是試探高進其人,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不會再逗留。
雙方要真正的合作,還得等過了這個冬天,待到來年開春時,那時候高進的實力若是能讓范秀安滿意,范秀安才會舍得下本錢投入,當然在此之前,會趕去神木堡的范秀安不介意看情況賣高進一些人情。
“范兄此去,一路順風。”
雖說和范秀安相談甚歡,不過高進心里面始終是防著這位綏德商幫的大掌柜,在范秀安這種人眼里只有利益,若是哪天雙方利益相沖,只怕這范秀安會是第一個背后捅刀的。
“那就承高老弟吉言了。”
范秀安翻身上馬,亦是一臉笑意吟吟,在馬上拱手朝高進還禮后,便帶著手下策馬掉頭而去。
等范秀安一行人遠去,高進笑著的臉慢慢變得冰冷,城頭上范秀安先前那番話里的試探,可是有些隱隱的反客為主,什么趁機壓價收貨,這分明是想要壟斷古北寨的貿易。
“高爺?”
高進身后的侯三輕輕喚了一聲,他可是記得這位高爺和那位范大掌柜這三天里可謂是相談甚歡,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侯先生,對這綏德商幫,你了解多少?”
高進看向身旁侯三,自從父親死后,他不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范秀安的試探讓他生出了些許危機感,古北寨只要好好經營,也許今后的利益足以大到讓綏德商幫覬覦算計。
“略知一二,高爺應該知道,綏德地處要沖,乃是勾連南北的要道,素有旱碼頭之稱。”
侯三在古北寨多年,對陜北的商幫自然了解,比起大同的晉商,這綏德商幫雖然財力勢力都差了些,但仍是榆林鎮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幫,畢竟綏德這個地方本就是陜北重鎮,南來北往的貨物會在此地匯集,向來盛產商賈。
“這商幫是由數家商號組成,這綏德商幫最初只有兩家商號,到如今也不過七家而已…”
從侯三口中,高進才弄清楚,這綏德商幫實際上是由綏德州的七家商號組成,而他們聯合起來主營的產業其實是鹽業。
大明朝開國的時候,太祖皇帝為了防御北虜,興建九邊重鎮,其中固原、寧夏、延綏、甘肅四鎮便在陜西境內,這道防線東起延綏皇甫川(陜西榆林以北)、西至嘉峪關、西南至洮岷(今甘肅南部)綿延數千里。
但邊地苦寒,人煙稀少,數量龐大的邊軍每年耗糧以萬千石計,需布數十萬匹,自內地調運費時費力,民多怨言,朝廷也不堪重負。所以洪武年間,朝廷便行了“食鹽開中”的新政,允許民間商人向邊關輸送糧食換取食鹽經銷的許可證“鹽引”,大約30斤糧食可換一份“鹽引”,而且是食鹽品相最好、最能賺錢的淮鹽引。
開中法后,占了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的地利,陜西本地的商人紛紛雇傭農民在塞上開墾田地,直接用糧食和官府換取鹽引以牟利。相比之下,山西歷來缺糧,山西商人要享受“食鹽開中”的好處,只有推著獨輪車到山東買糧,再販運邊關,是為頗費周折的“買糧換引”,比起陜西商人“輸糧換引”,自然是遠遠不如。
所以作為鹽商的陜西商人,無論是財力還是勢力都曾凌駕于山西商人之上,尤其老家是三原縣、涇陽縣、綏德州等地的秦商。
只不過后來朝廷將輸糧換引的“開中法”,改為以銀換引的“折色法”,也就是說,商人不必再千里迢迢送糧食到邊關,而是直接拿出白銀購買鹽引,即能獲得販賣食鹽的許可。
“開中法”改“折色法”后,留在西北邊塞繼續種糧食便沒了原來那等暴利,那些早就賺足了銀子的陜西商人便紛紛前往運河沿岸的兩淮食鹽轉運樞紐揚州,成為專業鹽商。
這些常住揚州的陜西商人不僅經營淮鹽,還將業務擴展到典當、布匹、皮貨、煙酒等行業。只不過人離鄉賤,為了保護自身共同利益的需要,這些陜西鹽商在揚州出資修建了陜西會館,彼此抱團經商。后來為了對付徽商的競爭,又與山西鹽商合資共建山陜會館。
“高爺,早十多年的時候,咱們這邊的邊商(山陜商人)在揚州財雄勢大,就是那些內商(徽商為主)都要從他們手中購買鹽引。”
侯三見高進聽得認真,也是將自己所知道的講得清楚分明,“只不過那些內商終究占了地利人和,這些年為了鹽引的事情,兩邊沒少打官司。”
折色法后,離著兩淮更近的徽商因為有著“左儒右賈”的傳統,動輒喜歡發起訴訟,于是像是綏德商幫這樣的山陜邊商自然吃了大虧。
“侯先生的意思是,這綏德商幫在揚州要和徽商爭奪鹽引,獲利大不如前,這才看上了這塞外的貿易之利…”
高進自言自語起來,他倒是沒想到綏德商幫背后牽扯的利益糾紛如此復雜,而那范秀安是綏德商幫的七大掌柜,聽著名頭唬人,但實際上綏德商幫里真正意義上的大人物其實是在揚州。
不過轉念一想后,高進自嘲地笑了起來,這些事情離他太遠,多想無益,還是想想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