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爺這頓飯,高進陪著吃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兩人喝完了一大壇子汾酒。初時高進說,關爺聽,到后來便是關爺說,高進聽了。
關爺早年從軍,被韃子喚做“杜太師”的杜松收做親兵,跟著杜松大小身經數十戰,立下功勞不少,只是杜松為人粗魯桀驁,底下親兵也都以此為榮。
后來杜松的侄兒,如今的延綏總兵杜文煥為將,杜松為了照顧這個侄兒,便派了關七幾個親兵去杜文煥帳下聽用,杜文煥和叔父不同,雖然同樣勇猛善戰,但愛讀書,平時手不釋卷,關七從那時起才曉得上進,識字學文。
只是后來關七隨著杜文煥出征時斷了手指,再也騎不得快馬,開不得硬弓。本來杜文煥打算抬舉他去地方上當個千戶,可他不愿意,便在杜府當了管事。
八年前,關七到古北寨這邊開設四海貨棧,就是為杜府賺取銀錢,同時暗中收集消息。于是原本只是馬賊們銷贓的窩點,在關七手上一點點有了現在的規模,隨著南來北往的商隊,這邊成了榆林鎮關墻外最大的黑市。
高進聽著關爺的講述,知道關爺年紀大了,想回駱駝城,但古北寨這邊,杜府找不到人代替關爺,便要關爺繼續掌管四海貨棧。
“小高,你懂規矩,人也不錯,河口堡就挨著這里,你那份厚禮若夠,老漢不介意把古北寨交到你手里。”
關爺半醉半醒地說道,自從老爺接任延綏總兵,四海貨棧其實再沒過去那般重要,只是一年幾千兩銀子的進項不是小數目,沒人舍得罷了。
說是沒人能代替他,不過是府里其他人把控不住古北寨復雜的局面,而且古北寨越繁華,其實便越危險,畢竟是孤懸于關墻外的法外之地,若是河套的韃子起大兵,這里是守不住的。
“關爺抬愛,只是高進年輕,怕守不住古北寨,辜負了關爺。”
對于古北寨,高進雖然有些想法,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他最在意的還是拿下河口堡,只有拿到百戶官身,他才能肆意行事。
“說得也是,倒是老漢心急了,這事以后再說。”
關爺站了起來,醉醺醺地朝高進道,“走吧,去看看你那份備下的厚禮,老漢倒要瞧瞧,什么厚禮能打動我家老爺。”
“關爺,不若休息陣再走不遲。”
見關爺搖搖晃晃的,高進忍不住說道,剛才那一大壇子汾酒,他只喝了小半,剩下的全是關爺喝的。
“怎么,小高你看不起老漢我么!”
關爺冷哼道,接著便朝樓下走去,高進有本事,懂規矩,比起其他外人,實在是接替他的最好人選。他在古北寨待了八年,人老了就會想念兒孫,他是真的想回駱駝城了。
高進不敢反駁關爺,這人一醉,便不能和他講道理,于是便順著關爺,由他去了。
關爺身后,兩名壯漢朝高進笑道,“高兄弟不必擔心,關爺便是喝得再醉,也不會從馬上摔下去的,你們只管前頭帶路就是。”
下了樓,兩名壯漢里,有人招呼了四海貨棧的馬隊相隨護送,高進便趁這個機會,仔細觀察起來,這四海貨棧的馬隊,說穿了便是杜家的私兵,算得上官軍中的真正精銳。
隨著一聲鐵哨子,很快四十多騎騎士便從貨棧里到了貨棧前的白場空地上集合,個個都身形高大,騎得也是口齒尚健的高頭大馬,不是人人披鐵甲,但最差也是布面甲,馬鞍上帶的兵器五花八門,鐵锏鐵鞭流星錘狼牙棒什么都有。
“聞頭兒,咱們去哪兒?”
“關爺要出門,都老實點。”
聞達朝那說話的漢子喝罵道,貨棧的馬隊,有一半是關爺來古北寨后收服的,武藝不差,作戰也勇猛,但是江湖習氣太重,有時候沒什么規矩輕重。
聽到是關爺要出門,那些穿戴浮浪的騎士都收斂起來,不再嘻嘻哈哈的。
高進看著這一幕,拿這群騎士和自家伙伴們比較了下,覺得這群人瞧著剽悍,單對單或許比他們厲害些,但是群戰的話,他們未必不是對手,只是人數上他們還是太少。
關爺上了匹瘦骨嶙峋的黃驃老馬,聞達自帶了馬隊在后簇擁著。
“前頭帶路。”
見關爺開口,高進翻身上馬,在前帶起路來,谷地離古北寨有半日路程,只怕到了后便是傍晚,關爺這邊人馬這么多,只怕木蘭又要生氣了。
一路上,高進一行人引得沿途紛紛駐足側目,實在是關爺身后的馬隊,打著繡著“四海”的旗幡,招搖得很。
到了城門口,得了消息的楊大眼他們早已集合相候,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臨時找人做了面高字大旗,結果那白面黑字的旗幡上墨跡未干,那高字竟有些發糊,叫高進哭笑不得。
“二哥,何故笑我?”
持著高字大旗,自覺威風凜凜的楊大眼忍不住問道,卻只聽高進道,“你自己看!”于是他抬頭看去,只見旗幡上那高字墨跡化開,滴得一塌糊涂,氣得他哇哇大叫起來,“好老狗,竟敢欺我!”
“行了,趕路要緊,改日你們再來尋那奸商晦氣。”
陳升喊住發怒的楊大眼,亦是朝其他眾人正色說道。
“小高,你這幫兄弟倒是有趣得很!”
看著豹眼圓睜的楊大眼,關爺想起自家年輕時在軍中的一幫兄弟,不由朝高進道,。
“叫關爺見笑了,我這幫兄弟年歲不大,古北寨這等地方,還是頭回來。”
“年輕好啊,沒那么多雜念頭。”
關爺喃喃自語道,看向高進身旁那群少年,滿臉的懷念。
出了古北寨,上了大道,高進也沒敢跑太快,雖然醉醺醺的關爺在馬背上穩當得很,可關爺少了兩根手指,騎不了快馬。
有關爺在,聞達手下馬隊里的那些江湖漢子也不敢拿高進他們開涮,雖然在他們眼里,高進他們只是群奶娃子,要換了平時,他們早就哄笑打趣起來,可眼下瞧關爺和高進顯得頗為親近,也只能悶頭跟著趕路。
騎馬緩行兩個多時辰,才到了地方,關爺從馬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他的酒早就醒了,那點醉意在馬背上顛得半分也無,他略顯疲憊的朝高進道,“小高,老漢我很久沒這么折騰了,但愿你那份厚禮不會叫老漢我失望。”
“關爺,請。”
瞧著谷口前的拒馬鹿角,還有前方兩座望樓,關爺眼里閃過精光,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般嚴謹的軍中營防了,這時四海貨棧馬隊的那些騎士下馬,也都收起了小覷之心,這營地里那些持槍家丁看著隊伍森嚴,不好惹得很。
“高爺。”
家丁們高聲道,他們日日訓練,董步芳不求他們武藝嫻熟,只要求他們隊列行止整齊劃一,令行禁止。
這一聲喊,叫關爺更加高看高進幾分,光這等以軍法操練的家丁,數遍駱駝城,有多少將門拿的出來。
跟著高進一路進谷,關爺對那份厚禮興趣越發重了,高進年紀不大,但行事老成,看起來這份厚禮不一般。
到了幾輛油布蓋得嚴實的大車前,關爺朝高進道,“這便是你說的厚禮。”
“正是。”高進答道,然后走到一輛大車前,猛地抽掉了上面蓋著的油布,然后一車猙獰的韃子腦袋便出現在關爺視線中。
“這是…”
便是關爺身經百戰,此時見到高進一車一車的抽掉油布,看到整整四大車碼放得整齊的韃子腦袋,也不由心神為之一奪。
幾步間,關爺便到了最近的大車前,拎起一顆韃子腦袋,抹去上面的草木灰,仔細觀察上面髡發處的頭皮顏色,然后又掰開嘴巴看里面的牙齒。放下后,又換了輛車,隨意抽出一顆腦袋看過后,才神情復雜地看向高進道,“這些都是真韃子的首級。”
“不敢瞞關爺,一共二百三十七顆首級,俱是真韃子。”
高進沉聲答道,這下不但關爺沉默,便是關爺身后跟著的兩位馬隊首領聞達和李成也都是滿臉震驚,這四車真韃首級,當真是潑天般的功勞了,要知道總兵老爺今歲在西路奇襲火落赤部大營,也才殺割首級不到兩百,逼得火落赤部攢刀立誓,獻罰牛羊駱駝無數。
關爺是真正的老行伍,少年時就跟著杜松和河套的韃子廝殺,自然識貨,認得高進這幾車的韃子首級不是那些窮哈哈的韃子牧民,而是真正的韃子武士。
“你這份厚禮果然夠重,你若是有世襲官身,只這幾車真韃子首級,百戶升個千戶也綽綽有余。”
關爺不敢再小覷高進,也不想去管高進是怎么弄到這么多真韃子首級的,他只知道這幾車真韃子首級,足夠自家老爺分潤收買人心,提拔手下心腹。
“關爺,高進不敢妄想太多,只求河口堡百戶一職足矣,這些韃子首級,關爺帶走便是。”
高進對于更高的權位并不在乎,千戶不過是聽著威風,可是卻要在衛所任職,遠不如控制地方的實權百戶來得實在。
“小高,你很好,真的很好。”
看到高進只求一個個區區百戶官職,根本沒有拿這些真韃子首級謀取更多好處,而且更打算讓自己直接帶走這幾車首級,關七實在是滿意極了,說實話他剛才甚至都起了召集人手強奪的念頭,可高進確實有自知之明,知道取舍。
高進讓人重新將油布蓋上,將幾車韃子首級直接移交給了關爺,“關爺,河口堡百戶府不日遭韃子夜襲,滿門遭難,高進機緣巧合,在關墻外查知韃子行蹤,稟報于官軍,才偶立寸功。今后就請關爺多關照了!”
“好說,那你可要下手快點了。”關爺讓聞達和李成接管那幾車首級后,拍著高進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三天差不多了,不然便有些小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