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的戒備越發小心,高進騎在馬上,不時看向約在百步距離外的官軍隊伍,剛才這伙官軍氣勢洶洶,他一時間被震住,沒有仔細觀察。
如今放眼看去,那百戶張貴身邊的家丁個個著甲,身材雄壯,但剩下的軍卒多是面黃肌瘦,只穿了破舊的紅色鴛鴦戰襖,遠遠看去倒是夠唬人。
當然最叫高進在意的是,這伙官軍大約五十人不到,但是隊伍行進間松松垮垮,沒有半點精氣神。發現所謂的官軍算不得什么精銳,高進心中放松了些,方才父親和張貴的言語交鋒他都看在眼里,可不覺得這位百戶大人真的是跑來巡邊,專程護送他們。
按慣例關墻各堡寨的軍事主官要帶兵定期出關巡邊,驅趕靠近關墻的蒙古部落,不過這些年九邊大體還算太平,沒什么大戰,這巡邊的事情早就懈怠,除非上面有軍令,像是張貴這等人是絕不會主動帶兵巡邊的。
“不用多想,這張貴是想來敲詐錢財,等回到堡寨,給他幾兩銀子也就打發了。”知道高進是第一次出塞經商,魏連海策馬到高進身邊后解釋道。
原來河口堡里,高進的父親高沖是軍戶眼中們的大蟲,便是百戶張貴,也忌憚他幾分,平時高家商隊出塞回來,張貴那里自會送些銀錢算做打點,但這數額不過三五兩,只當是做個過場,給些面子罷了。
“阿大這么做,不怕惡了那張貴,他終究是百戶,管著咱們?”
高進說話時有些遲疑,過往的他一門心思讀書習武,這些人情世故是不屑去了解的,可他如今卻很在意這些事情。
“百戶又如何,你阿大在神木堡有個故舊是正經千戶,那張貴見了也要點頭哈腰賠笑臉的。”
魏連海滿不在乎地說道,實在是習慣了張貴那等心黑膽小,貪財怕事的性格。
高進皺了皺眉,他總覺得張貴這番護送有些蹊蹺,商隊雖然戒備,可是魏連海和叔伯們對于官軍們的鄙視態度又叫他隱隱有些不安。
有著所謂的官軍護送,商隊前進的速度反倒是慢了不少,直到傍晚時,才走了昨日三分之二的路程。高進指揮伙計們安營扎寨的時候,發現他們都顯得要比平時更加疲憊。
“小林,你們怎么這么害怕官軍?”高進和幾個伙計一塊兒撐開帳篷,然后用尖木樁固定的時候,朝著身旁比自己稍長兩歲的伙計問道。
“少爺,匪過如梳,兵過如蓖,官軍可比馬賊還要兇惡。”小林苦著臉說道,他是府谷縣人,前兩年官軍征討河套蒙古,一支官軍從他所在的村子里經過,搜刮了全村的糧食財物,他們家就是那時徹底破的產,最后他只能離家乞活。
高進沉默下來,他想不到官軍已經糜爛到這個地步,不但搜刮糧食財物,奸**女,聽那小林說,要不是他們村里那位李總旗和那支官軍的頭領認識,只怕整個村子還要被禍害得更慘。
依然是廂車結陣,駱駝做墻,布置完營地后,高進看著漸漸消失在遠處地平線的官軍,心中滿是疑惑,不由朝身邊的父親問道,“爹,那張百戶不是說要送咱們回去,怎么這就走了。”
“咱們防著他,他也防著咱們,就他那點兵馬,真要被我摸了營地…”高沖一臉冷笑,他和張貴素有仇怨,當年他本是百戶,因為吃了敗仗,官職被奪,這張貴可是出了很大力氣,他后來組建商隊出塞經商,這張貴也是屢次挑釁找麻煩,要不是神木堡里有故舊照顧,他這點辛苦賺來的家業早就叫張貴占了去。
“晚上小心馬賊就是,那些官軍打不了硬仗。”高沖很了解張貴,河口堡靠近邊墻,但是一個百戶的兵力從沒滿員過,就是眼下這廝帶出來巡邊的五十多人,也就那十個家丁頂用,其他不過是從軍戶里拉出來湊數的。
“是,爹。”高進應了聲,然后想到白天再沒見過蹤影的馬賊,心中還是有些疑惑,“爹,既然有官軍相隨,那些馬賊難道還有膽子過來?”
“怎么沒膽子過來,官軍巡邊向來都是做做樣子,這榆林邊塞一帶,多少商隊就是在關墻外被搶的,若是馬賊來襲,只怕張貴那廝還巴不得咱們殺個兩敗俱傷,他好來撿便宜。”
高沖回答道,這些年經商在外,他見過太多的腌臜事,更加清楚官軍的德性,眼下榆林鎮里,恐怕也就駱駝城那幾家將門和總兵府的直系兵馬還有點官軍的樣子,至于地方上的邊軍,全都爛透了。
看著離去的父親,高進拿弓,坐到廂車上,今晚他守上半夜,心中只希望能平安過去,但愿那些馬賊不會過來。
點著篝火的曠野里,破舊的毯子鋪在地上,張貴手下的官軍挨在一塊兒休息,火光下這些穿著大紅色鴛鴦戰襖的兵丁蜷縮著身子,倒像是一串烤紅了的大蝦子。
張貴沒有睡下,他盤腿坐在篝火邊上,身邊還有兩個家丁護衛,他盯著燃燒的篝火,眼里透出幾分恨意,河口堡窮困,軍戶人家沒多少余錢可以壓榨,唯一能賺錢的便是高沖和他那伙老兄弟,偏生這群人抱團在一塊兒,就是叫他也拿他們沒辦法。
不過好在馬上就過去了,那姓鄭的死了,高沖沒了依仗,就算再悍勇,還不是任他拿捏,想到馬上就能夠對付高沖這個讓自己憋屈了好多年的小小總旗,張貴忽地笑了起來。
“現在什么時候了?”抬頭望著遠處黑漆漆一片的荒野,張貴朝身旁的家丁問道。
“老爺,戌時剛過。”張大一本正經地答道,不過到底是不是戌時,他自己也不清楚,這荒郊野外的,哪來什么計時工具,只能憑經驗來判斷。
“老爺,那鄭千戶死了,咱們為何不等那高大蟲回了堡寨收拾他。”張大是張貴心腹,見張貴這位主子心情不錯,于是忍不住問道。
高沖那大蟲不好招惹,論起武藝來,更是河口堡遠近第一人,這荒野中要是被對方上馬沖殺,他自問也就勉強能抵擋一二。如今這高大蟲在神木堡的靠山倒了,他覺得不如等對方回了堡寨,把他誑倒百戶府,大家一擁而上,拿下這高大蟲,高家商隊其他人還能反了天去。
“你倒是長腦子了。”張貴冷笑起來,張大的主意,他也想過,不過還是被他放棄了,原因無它,就是怕夜長夢多,“你莫忘了,堡寨里向著姓高的人不少,只怕他一回去便有人給他報信。”
河口堡里,和高家商隊有關系的人家不少,畢竟高家商隊每次出塞經商,攜帶的不少貨物便是從堡寨里收購,而且張貴也清楚,高沖那廝為人果敢,要是被他知道鄭千戶已死,只怕他會立刻去神木東路,只要舍得銀錢,難道還找不到愿意庇護他的人。
“這次便是最好的機會,一定要留下他。”張貴狠狠地說道,這些年高沖已經成了他心頭的陰霾,只要高沖不死,他這個百戶便當得沒什么滋味。
就在張貴暗自發狠的時候,不遠處的荒野里,有騎影靠近,只是離得營地越近,那馬蹄聲便越緩慢,到最后全然沒了聲息。
“慌什么,好好看著這里。”張貴起身,呵斥著有些慌亂的守夜家丁,然后帶著張大出了營地,走向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曠野。
營地火光籠罩的邊緣,只有微光能勉強看清來人,張貴瞧著牽馬的大漢,臉上堆起笑容,今夜要除了高沖這大蟲,靠的便是來人,他自己手下的官軍什么德性他最清楚,打打順風仗還行,真讓他們去沖擊戒備森嚴的商隊營地,只怕用不了兩次,便先崩潰了。
“李兄弟,近來可好?”來的大漢身高八尺余,臉上一條刀疤橫貫眉眼直到下頜,看上去就好像是厲鬼一般,不過張貴并不害怕,他和這黑沙馬賊的首領不是頭回打交道。
“好什么,最近哪有什么買賣!”李達甕聲甕氣地答道,他是官軍出身,當年差點做到百戶,可惜惡了上官,為了活命只能出關落草為寇,收攏了不少邊軍逃兵,是關外馬賊里的狠角色。
最近兩年,土默特部內斗,駱駝城又和河套蒙古打得有來有回,原本往來于歸化城的商隊自然少了許多,剩下的多是那些財大氣粗的大商幫,對于馬賊們來說,大商幫的商隊不是不能搶,只是要危險許多。
“要不是張大人,俺和兄弟們就要喝西北風了。”李達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高家商隊是肥羊不假,可是高大蟲的名聲他也如雷貫耳,張貴打的什么主意他很清楚,不過誰讓對方是官,自己是賊,想要在關墻外逍遙快活,關墻內沒點關系可不成。
“李兄弟客氣了,不過高大蟲不好對付,他那群老兄弟也都是軍中老卒,你可有準備?”
既然決定要在關墻外徹底解決高沖,張貴不得不慎重一些,他和李達合伙不是第一次,但是過去對付的那些商隊沒法和高家商隊比。
“張大人放心,人手我早已準備充足,到時候只要張大人那里不出亂子就行。”李達盯著張貴,這謀取高家商隊一事,張貴先前私下聯絡他時已有定計,他只怕張貴到時候反悔。
“放心,我這里絕無差池。”
“那張大人,俺就先告辭了。”
張貴聲音低沉,臉上露出的陰狠讓李達也不由動容,然后這個馬賊頭子打馬離去,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