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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 ?白色與紅色(下)

  羅爾夫還在遲疑,就在此時,國王卻說了一句話,讓他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路易仿佛惡作劇得逞一般毫無掩飾地哈哈笑起來,而羅爾夫的神情則是復雜到如同餐后的蛋糕拼盤——因為路易十四說的既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而是詹姆斯敦地區的印第安人所用的瑪雅語。

  阿美利加面積廣闊,印第安人又是以部落為單位的分散型社會,所以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他們分出了幾十個語系,數百種方言,一個部落的印第安人遇到了另一個部落的印第安人,有時候竟然需要如同野獸一般用喊叫與手勢來交流——他們的生活又相當樸素,沒有私有制就注定了沒有商業的土壤,也就沒人會從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當然也不會衍生出類似于通用語的東西。

  等到白人來到了他們中間,將私產與交易的概念貫注在他們簡單的頭腦里后,首先成為通用語的竟然是英語與法語。

  當初“牛角”與羅爾夫對話就是用的英語。

  羅爾夫在語言方面更具天賦,他先前使用英語就如同他的母語瑪雅語,等到國王的使者來邀請他到巴黎來,他就在船上向隨從與船員學習法語,這種法語雖然用詞粗俗,但若只是簡單的交流是不成問題的。

  但他,或是“牛角”學習法語都算不了什么,一個法國國王,擁有他們無法想象的戰士與馬匹,火槍的大酋長了,卻能夠用他們的語言說話,這種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就算是小小的示意吧。”路易說,他剛才說的是一句瑪雅語中的箴言,大概的意思就是——別在開弓的時候猶豫,鳥兒會飛走——就是提醒人們應當時刻警惕,捉住機會,別因為猶猶豫豫而錯失良機:“我愿意公平地對待你們,我不是查理二世,我的人民不是英國人。”

  “你們會有什么區別呢?”羅爾夫說:“你們的商人也在詹姆斯敦販賣印第安人。”

  “但只要我發出旨意,就無人膽敢不遵守。”

  羅爾夫沒有收起緊蹙的眉頭:“可敬的大酋長,我并不想要質疑您的權威,但為什么呢?您為什么要對我們…這樣仁慈?”白人來到他們的土地上可能不過一百年,但就在這一百年里,他們已經讓印第安人們受盡了騙,吃夠了苦,印第安人的語言中所有表示邪惡與殘酷的詞用在他們身上都嫌不夠,都要創造出更多的來,他實在不敢輕易相信一個白人。

  “因為我想要讓我的家族,你也可以想象成一個部落,來統治這片大陸。”路易輕聲說:“您不是‘牛角’或是別的那種固執到不愿意睜開眼睛看看現實的印第安人,所以我能和你說,我會讓我的元帥率領著軍隊到你們的土地上去,剿滅所有不愿意接受我們的人和事物;然后是我的官員,他們會建起礦洞、房屋與街道,還有水庫、倉庫與學校,或許還有幾座教堂。

  但與英國人,與那些盎格魯撒克遜人不同,你應該已經發覺了,羅爾夫先生,英國人不懂得合作,也不懂得退讓,他們永遠只想要高高凌駕于所有人之上,奴役與欺壓別人,剝削他們勞作的成果,肆意享受,卻不愿意給那些受苦的人一絲喘息的機會。”

  譬如英國人弄出來的“羊吃人”,路易完全不明白英國國王,國會以及那些貴族的想法,就算他們發覺羊毛比小麥更值錢,想要從農業轉向養殖與紡織業,又為何要將那些失地的農民逼到四處流亡的地步呢?他們已經在羊毛上發了大財,只要略微拿點殘羹剩飯出來,就足以讓民眾的憤怒平息了。

  他們可好,農民因為失去了土地而不得不拋家舍業的流浪,他們的國王與法院居然還制定法律說,那些流浪者都是因為懶惰才失去了自己僅有的財產,不但能不給救濟,還將他們抓起來,送到采石場與苦役船上去——那些還能干活的人為了不遭到這樣可怕的懲罰,不得不接受工場主與農場主低廉得過分的酬勞。

  低到什么程度呢?

  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年輕人都拒絕結婚生子,女性因為受到了更多的歧視與苛待(最低的工資與最繁重的工作),為了有一席棲身之地與一口面包,還要在深夜跑去做游女,而她們的主顧就是那些應該成為她們丈夫的男人——路易看到這份報告的時候簡直不敢置信——他親政的時候最苦惱的問題之一就是法蘭西的人口。

  人口的急劇下降事實上已經影響到了征兵的工作,這也是查理二世一直無法向法國發起大規模進攻的緣故,哪怕他有小半個荷蘭。不過在這之前,這位國王陛下應該是毫不在意的,一來是因為外省會向倫敦輸入人口,二來是因為對工廠主與農場主來說,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誰都知道在未能全面機械化之前,要照看十來畝田地就可能要一家子好幾個勞力一同出動,這還是有耕牛的情況下,沒有耕牛的人家就更別說了,但放牧羊群,哪怕是要放幾百只,需要幾個人?一個,兩個還是三個?頂多加上幾條狗。草地更是只要隨手撒點草種就行。

  一旦舍棄了農業,轉向養殖業,勞動力一定會滿溢出來,可路易也要說,既然如此,作為國王,國會議員,大臣,你們難道不該先做好準備,定下計劃,用行政與暴力手段讓工廠主與商人吃下這批人口嗎?甚至只要略微提高一點工資,一個紡織工人就能養家活口,接下來,只要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人口就會隨著經濟體系的變化而緩慢下降到一個合理的數字的。

  但英國的大人們就不,就不,路易甚至要懷疑,他們是不是依靠著踐踏民眾來獲得那種猶如上帝般能夠隨意操縱他人命運的快樂感覺的。。

  路易輕輕搖了搖頭:“所以,我之前所說的所有的一切,都會是法國人與印第安人共享,你們可以在我們的礦洞中做工,也可以居住在我們的城鎮里,可以用我們的煤炭與凈水,你們的孩子可以在我們的學校里接受教育,你們的病人可以在我門的醫院里接受治療,你們可以走進我們的商店買東西,也可以向我們的官員尋求幫助與支持,向我們的士兵與將軍并肩作戰,你們甚至可以讓我們的銀行為你們保存珍貴的資產。”

  “但這片土地原本就是我們的。”羅爾夫說:“你們將它們奪走,然后還給我們一部分,這難道不夠奇怪嗎?”

  “我聽說印第安人時常會聆聽風的聲音,關注煙霧的顏色與去向,接受來自于自然的賜福與懲罰,你們不會去干涉命運的安排,阻止殘酷的生存競爭——那么,現在請您告訴我,當你看到一群灰狼正在狩獵野牛,那些虛弱的,年老的,幼小的或是殘疾的野牛翻滾著倒下,發出毛骨悚然的慘叫,鮮血從傷口中噴出,你會覺得它們是不道德的嗎?”

  路易舉起一只手,阻止羅爾夫繼續說下去。

  “現在的印第安人就是那群野牛,而我們,無論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都是捕獵你們的人,很不幸,也許給你們足夠的時間,你們能夠走出封閉的藩籬,成就自己的文明,但——命運如此,先生,你們沒有先進的武器,沒有足夠的戰士,沒有充足的補給,你們四分五裂,各懷心思,哪怕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你們都沒有糅合在一起,成為一股僅對外的力量。”

  “你們沒有時間了,”路易低聲重申道:“所以,你們只能選擇一個不那么貪婪的獵手。”

  他與羅爾夫說了有關于那些“羊吃人”的事情,“這是英國人對他們的同胞做出的事情,你如何還能對他們抱有幻想?你也應該察覺到了,與西班牙人,與法國人都不同,他們從未想過與你們共存,他們——當然,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徹底地將你們從版圖上抹去,你們的文化,你們的語言,你們的子孫后代,都將消失在歷史的河流里,不會有人記得你們的輝煌,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罪惡。”

  “但我們是不同的,”路易接著往下說道:“羅爾夫,法國人也許也不算什么好人,但我們要比英國人多一點底線,道德,與一些浪漫的思想,這點你只要與巴黎的人們多接觸一下,就能知道了。”

  這點路易還真不是在說謊,法國人現在對印第安人的印象——除了那些熱衷于奴隸貿易的少數人,都還停滯在報紙與刊物上,也不知道是英國人有意為之還是怎么,他們描述的印第安人幾乎和野獸沒什么區別——他們從來不會說,印第安人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圖騰(紋章),自己的傳統,自己的法律,以及愛情、親情與友情——他們一力將印第安人丑化或是淡化,以至于最初不那么在意殖民地的法國人也受到了很深的影響。

  但從今天起,因為路易十四的恩賞與親近,法國人一定會一擁而上,急切地想要和他們接觸,羅爾夫能說英語與法語,“牛角”與其他印第安人也會說法語,他們之間的交流不會有什么阻礙,而人與人一旦有了交流,就很難如之前那樣毫無負擔地做出殘酷的行為了。

  就像是兩國交戰的時候,一定會彼此瘋狂嘲諷與詆毀,將對方的軍隊速寫成一群死有余辜的魔鬼。若不然呢,人都是有同情心與同理心的,若是意識到對面戰壕與隊列里也是一個與自己一樣活生生的人,士兵們只怕很難扣下扳機。

  還有如之前所說,法國的移民要比英國的移民更多了一份從容,他們是去謀一份額外的財產的,并不是毫無退路,到現在,國王的佛蘭德爾與北荷蘭還不算是被完全填滿呢。

  “您要我們做什么呢?”羅爾夫說。

  “對你們會有些艱難,”路易說:“我說過,我的律法將會如同陽光一般照耀在你們的土地上,每一寸,我會尊重你們的傳統與文化,與你們商榷、交易或是討論,看看事情應當如何發展與安排,但…”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有一些印第安人,”他意味深長地瞥了羅爾夫一眼,“只想把所有白人趕出去。”

  “很可惜,這個你們可能永遠無法做到。”他向羅爾夫伸出手:“但你們至少可以選擇一個愿意與你們并肩而立的朋友。”

  羅爾夫胸口一陣翻騰,這個白人的大酋長說的沒錯——而且,他也沒有必要騙他,他還能看不清英國人嗎?

  與英國人,法國人仿佛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但,他能做出這個選擇嗎?他知道,如果他決定了與對方結盟,他的敵人就不單是英國人,還有那些頑固透頂,絕不變通的部落——其中可能還有他曾經的盟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正如路易十四所想的,羅爾夫與“牛角”等印第安人果然在巴黎掀起了一陣又一陣愉快輕松的波瀾。

  如今的法國人,有睿智的國王,勇猛的將領,有能的大臣,百戰百勝的軍隊與鋼鐵巨獸般的艦船,錢囊飽足,生活充實,他們不免就生出了一種在大國臣民中時常可以見到的傲慢姿態,簡單點說,在他們身上看不到驕橫、無禮與無謂的拋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容不迫,寬容溫和的氣質。

  他們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因為有著許多可以選擇的買賣,商人們舍棄國王厭棄的奴隸貿易時也沒有多少惋惜的成分。當巴黎的人們,驚訝地發現,羅爾夫等印第安人也不是動物,而是和他們一樣有思想的人類時,也不由得升起了幾分了解的心思——雖然這種心思就和追逐一幕新戲沒什么區別,但這就足夠了。

  佛羅倫薩曾經是文藝復興的中心,巴黎也是“第二次文藝復興”的中心,而文藝復興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

  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

  這樣,將來在他無法親至的新大陸上,白色的河流才能與紅色的河流真正的交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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