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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意大利之王(5)

  “今天這里可真是群星熠熠啊。”

  熱那亞的使臣一踏進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里卡蒂宮,就忍不住低聲喃喃道。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路易十四不是那種嗜血暴虐的君王,但他一定會用各種手段來迫使意大利的諸國順從其子的領導,對此他不知道是何等滋味,要說作為一個熱那亞人,他肯定是反感一個獨裁者的,但作為意大利人,眼看著這個曾經誕生過羅馬這樣一個偉大的帝國的半島,四分五裂整整一千五百年,并因為這種分裂而令得無論是海上還是路上的力量,都要遠遠遜色于那些從傾塌的帝國身上汲取營養成長起來的國家…他又如何不渴望能有一個新的凱撒來指引他們前進?

  美第奇的里卡蒂宮是米開朗基羅·迪·巴多羅米歐為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德·美第奇設計,后續的美第奇人又不斷地為它增光添彩,不久之前即便被暫時征用為太陽王的行宮,也沒有絲毫可以令人詬病的地方,而他們覲見國王的地方,乃是這座建筑最為華美與空曠的正廳,這里的天花板上描繪著完全不亞于圣彼得大教堂頂部的壁畫,白色的云彩與金色的圣光在青金石顏料平涂的背景下舒卷閃耀,天使與圣人面容溫和而又憐憫,凡人伸出雙手向他們祈求,腳下爬著罪惡的黑色魔鬼…墻上掛著深紅色與皇室藍色的絲絨壁毯,帷幔上繡著金色百合,由無數珍貴木材打磨鑲嵌出的馬賽克地板泛出如同年輕人肌膚一般柔潤明亮的光澤…廳正中是一張足以百人一同進餐的巨桌,巧手的工匠精心鑲造,從桌面上看,幾乎找不出拼砌的痕跡,不過現在他們是看不到的,因為一卷象牙色的絲緞桌布從這頭垂到那頭,將整張桌子遮得嚴嚴實實,一點不露。

  在這張桌子上擺放著怎樣多的金銀器皿,怎樣明凈的水晶杯壺,怎樣新鮮的玫瑰花,我們就不再贅述了,在今天的主人,國王的面前是一張綴著鉆石與珍珠的皇室藍色絲絨臺布。

  熱那亞的使臣被引導著走進來的時候,之所以會那樣說,是因為除了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新的托斯卡納大公以及他的妻子——為了避免產生混亂,我們還是繼續將他稱作科隆納公爵,還有他看重的數位臣子將領之外,還有的就是十數位使者。

  他們要么原本就是大使,要么就是為了參加新的托斯卡納大公的即位儀式而來的。

  當然,這其中沒有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與其諸侯,盟友的使者,但意大利的諸侯們的使者卻是齊至的,他們也許各懷心思,但在法國與神圣羅馬帝國之間,他們不想選擇任何一個,另外,托斯卡納公國對他們而言也是一個強勁的敵人,現在這個敵人換了一個統治者,他們總要過來試探一番,看看應當如何應對這個外來的家伙。

  如今的意大利半島以及波河平原,林林總總竟然有十來個國家與勢力,威尼斯共和國、米蘭公國,熱那亞共和國,教皇國,托斯卡納公國,那不勒斯王國是其中較大的幾股力量,其他還有如費拉拉與摩德納公國,曼托瓦侯國,帕爾馬公國等等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他們的面積可能還不如法國的一座大城。

  雖然他們都被邀請了,但毫無疑問,在這里能夠發聲的可能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熱那亞的使臣當然是其中之一,但威尼斯的大使高高地昂著頭,坐在僅次與米蘭大使的位置上,不過威尼斯的軍事力量也確實勝過熱那亞,熱那亞的使臣與其眉眼交鋒了一番后,最終在薩伏伊公國的使臣身邊坐下。

  這場讀作晚宴,實則秘密會議究竟談了些什么,要到數百年后人們才能翻閱當時的托斯卡納女大公安娜身邊的一位文書,也是她的弟弟吉安留下的日記,才能略有了解。

  吉安是71年生人,在戰爭開始的時候,他也到了知曉事理的年紀,雖然他的身上已經不幸地出現了痛風的早期癥狀,但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與常理,在他之后的歲月里,必然會對法國國王,以及他的親生父親科西莫三世產生怨恨。

  在人們看來,法國國王麓路易十四是為了自己不名譽的私生子,奪走了托斯卡納大公親生子的合法繼承權,強迫后者的長子費迪南與尚未成年的吉安進入修道院,舍棄了世俗的權力與領地,是的,這點就算是路易十四也沒否認過,他在臨終懺悔中也提到了此事,甚至在很多年后,美第奇家族的這一分支——后來吉安在教皇以拉略一世的允許下還俗,依然得到了波旁家族在新大陸頗為慷慨的補償。

  科西莫三世的退讓也被一部分人視作怯懦的行為,美第奇家族最早的藥商出身也因此被輕蔑地不斷提起,也有人拿科西莫三世晚年寵愛的一個閹人來詆毀科西莫三世已經失去了應有的“男性特征”,直到托斯卡納女大公安娜的丈夫科隆納公爵,安茹公爵,在那不勒斯登基加冕,這種令人厭惡的非議與誹謗才逐漸平息。

  但在吉安早年這本布滿了還帶著些稚嫩,纖細的字跡的日記中,他對路易十四充滿了驚奇與欽佩,也因此覺得能夠理解父親科西莫三世如何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他甚至以一個少年人的熱情說,如果他姐姐的丈夫盧西安諾,真的能夠做到他所承諾的事情,他也能甘心情愿地按照父親的囑咐去做。

  ——以下是這位年少的大公之子所做記錄的一些摘要——

  人們常說,命運無常,而我的老師們也常說(依照傳統,吉安殿下的老師是數名教士),凡人時常要遭受身體與靈魂的種種折磨,無窮的困苦,以及變化多端的生活,這是天主賜給我們的教訓與磨練,我們要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行走,運用慈悲的天主與圣徒們賜予的智慧與力量來抵抗魔鬼營造出來的罪惡與磨難,從中堅定自己的信仰,穩固自己的意志,尋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

  雖然有時候我也不免感到疑惑,我的家族與父親,甚至是我,是否做錯了什么,才會導致我在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就疾病纏身,在與我同齡的孩子(他們不如我尊貴,也不如我富有)能夠自由自在地奔跑在草地或是廣場上的時候,我卻要緊咬著牙齒,忍受腳趾頭間傳來的疼痛,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拿著炭火燙在我的骨頭縫里。

  最令我感到恐懼的是,我的父親見過了醫生后,所露出的那種絕望與沮喪,是的,在我開始生病的時候,他已病入膏肓,在我的記憶力,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無寸縷——不是他過于荒唐或是荒淫,而是因為…哪怕再輕薄柔軟的絲綢,拂過那些發病的地方,都會給他帶來如同刀劍劈砍般的疼痛。

  更讓我擔憂的是,從我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只字片語中,我聽說我將來也會如此。

  我的兄長離開錫耶納的時候還能騎馬,但到了巴黎沒多久后就連長時間走路都不能了,這還是在他的癥狀已經得到緩解之后的情況呢。

  看到父親,我都能看到我的未來,若是如此,我就不奇怪我的父親為什么會對我如此冷漠了,如果是我,我也寧愿與一個健康的孩子一起玩,而不是一個注定了要變成殘疾的人朝夕相處。

  與之相對的是,我的姐姐,大公的長女卻一直很健康,美第奇家族的詛咒沒有影響到她,她跳起舞來的時候輕盈得就像是一只在樹枝上蹦跶的小鳥,她的丈夫則高大健壯,如同鳥兒爪子下的那棵大樹。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否因為這個原因而最終選擇了他們,而不是我和兄長。

  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在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個修士的時候,滿懷憤怒。

  我第一次見到太陽王的時候,對他的印象并不深刻,我一直低著頭,之后父親和他的談話我沒能參與,很快就被帶到另一個房間去了——但之后的秘密會議中,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我作為書記官被姐姐,也是當時的托斯卡納女大公,帶在身邊,我當時的座位距離這位尊貴的陛下很近,近到可以看見他唇邊與眼角在微笑與露出嚴厲的眼神時延伸出的幾道細紋。

  無法否認,這位陛下正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容貌秀麗,而且顯得格外年輕,勝過房間里的每一個人。

  當然,這不是在場的人所關心的,包括我。這里的人,都在思索一件事情,那就是路易十四要用什么樣的理由來說服他們支持他的私生子成為意大利的國王呢,雖然在這里,除了熱那亞與威尼斯以及幾個小國家之外,都是西班牙的屬地,我是說米蘭公國與那不勒斯王國,現在波旁的卡洛斯三世成為了西班牙國王,自然也能繼承這份遺產。

  但如果他們愿意投向哈布斯堡,利奧波德一世也不會太過吝嗇,他們的使臣來到里卡蒂宮,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要看看路易十四愿意出價多少,就像是個商人那樣,左右衡量,反復比較,最后選擇一方——不,也不應該說是最后,因為隨著局勢變化,他們也隨時可以改變自己的立場。

  我的父親說過,厚顏無恥是政客的特色,還是必不可缺的那種。他也說過,比起路易十四,利奧波德一世在統治上更有優勢,因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原本就是由選帝侯們選出的,所以哈布斯堡的皇帝們雖然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尋求增強王權的途徑,但畢竟還在路途上,比起已經將法蘭西變作一人之國的路易十四,利奧波德一世愿意做出妥協的地方就多得多了。

  正在我思忖著太陽王會拿出怎樣的籌碼時,這場會議的最后一個貴賓,一位紅衣親王從帷幔后走了出來。

  這位樞機主教正是羅馬不多的幾位法國紅衣親王之一——以拉略。據說他原先也是意大利人,不過他后來被派到了巴黎的宗教裁判所,在馬扎然主教當政的時候做了大審判長,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回到了羅馬。因為當時的英諾森十一世與這位法國國王有過交易,于是這個年輕的教士很快就攀升到了樞機的位置,但因為法國教士的特殊性,他在羅馬不受重用,也被排斥在樞機團之外,這點我們都清楚。

  他帶來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消息,正確點說,是一道教皇的旨意。

  聽完后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教皇亞歷山大八世終于瘋了,或者這份旨意正是臨死之人在病榻上發出的夢囈。

  他向意大利的君王與諸侯們發出呼召——他有意發動第十次對異教徒,也就是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圣戰。

  比我直白的人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多些,因為威尼斯的大使一聽完教皇使者的話,就哈哈一笑。

  這個笑容可真是諷刺極了,想想也是,從烏爾班二世發起呼召開始,十字軍東征持續了兩百年,最終卻一無所獲,尤其比起法國,英國與神圣羅馬帝國,意大利人只參與過一次圣戰,也就是第四次圣戰,這場圣戰不提也罷——因為無法給出足夠的雇傭金,十字軍戰士竟然在威尼斯貴族的引導下攻打了地中海沿岸的天主教城市…挺匪夷所思是吧,但那是真的。

  如果不是當時的教皇將所有的參與者全都開除了教籍,這場由威尼斯人的僭主指引和領導的圣戰最終會偏離到什么地方,可真是很難說。即便如此,最后淪落為威尼斯人雇傭軍的十字軍戰士攻打下的也不是什么異教徒的圣城,而是君士坦丁堡,雖然那時候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信奉的是正教,但從根源上來說,正教與羅馬教會是一根枝蔓上的兩顆果子。

  這種關系并不妨礙十字軍與威尼斯人將這座龐大富有的城市劫掠一空,拜占庭就此變得更加虛弱,完全失去了對抗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力量。

  他們總是嘲笑托斯卡納的美第奇家族出身卑微,但在這座半島上,大概沒有人們認知中的那種高貴的騎士吧,這里只有商人,一份教皇的旨意可以重如千鈞,也能輕于鴻羽,只看它能不能帶來利益。

  圣戰毫無疑問只會耗盡參與者的錢財與精力,甚至性命,利益卻是看不見也摸不到的。

  然后我就看見太陽王看向了威尼斯的大使,“威尼斯不想要克里特了?”他說。

  威尼斯人立刻就卡住了,他皺著眉,雖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不敢太放肆,但我還是能夠看得出其中蘊含著幾分怒意。

  就算是我,也知道在場的人中,與奧斯曼土耳其人有著最深仇怨的除了熱那亞就是威尼斯人了。

  還記得之前我提到的第四次圣戰吧,威尼斯人借著這場圣戰,數以萬計的十字軍士兵劫掠了無數城市,大大強壯了自己的國家,威尼斯也從意大利北端的一個小國一躍成為了地中海霸主,他們沿著巴爾干半島的西海岸一路侵襲,奪取了不少富饒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殖民地,拜占庭覆滅后更是有八分之三的土地盡入了威尼斯人的囊中。

  可惜的是威尼斯人大概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獅子吃盡了羊羔后就要來吃狼群了,他們踐踏和舍棄的拜占庭本就是阻隔在意大利半島與奧斯曼土耳其之間的一道城墻,沒了這道城墻,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大軍的腳步只會越來越快。

  在最初的幾年,威尼斯人還能憑借著他們無比強大的海軍與不善海戰的奧斯曼人抗衡,但在陸地上,他們完全不是奧斯曼人的對手,從十三世紀到十五世紀,威尼斯的強大宛如曇花一現,隨著它在陸地上的殖民地與港口一點點被奧斯曼人鯨吞蠶食,他的海上力量也在萎縮——畢竟海軍是一種極其耗費錢財與物資的軍種。

  克里特島可以說是威尼斯與奧斯曼人的戰爭中最后的一聲號角。

  那是一座鯨魚型的大島,橫亙在愛琴海的出口,幾乎有三分之一個伯羅奔尼撒半島大,因為地理條件優越,氣候宜人,其古老、美麗與富饒,甚至在軍事上,都不是已經屬于奧斯曼人的羅德島可比的,也不是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所有的任何一座島嶼可以相提并論的。

  說來可笑,這座島嶼原本屬于威尼斯人效忠的拜占庭帝國,在拜占庭覆滅后,威尼斯人理直氣壯地占領了這里,但在1699年,經過二十年的征伐,威尼斯人最終還是失去了這顆最寶貴的珍珠。

  69年距離今天可不遠,法國國王的話可真是戳中了威尼斯人鮮血淋漓的傷口。

  “您不要這樣看我。”熱那亞的大使舉起手來,無可奈何地說道:“我們不是不愿意與奧斯曼土耳其人打仗,但,陛下,您應當知道,熱那亞已經經不起再一次挫折了。”

  啊,我的歷史老師曾經告訴過我,熱那亞人與奧斯曼人的戰爭歷史比后者與威尼斯人的還要長,有趣的是,熱那亞人也曾經在老主人拜占庭身上插過一刀——熱那亞人如何幫助奧斯曼人的蘇丹,用涂油的木板將七十多艘奧斯曼人的艦船運過加拉太的陸地,這些艦船后來被搭成浮橋,供大軍越過,從而得以攻打君士坦丁堡的側面,并打開一個缺口——君士坦丁堡的滅亡,他們至少有著一半功勞。

  熱那亞人如此做不過是為了保留在君士坦丁堡加拉太區的商業殖民地特權,但他們大概沒想到,雖然蘇丹兌現了承諾,卻奪走了他們從拜占庭那里得來的在地中海、黑海的特權,熱那亞人的貿易線路就此中斷,國力一蹶不振,之后對西班牙與哈布斯堡的兩次大額貸款(沒收回來)讓他們進一步元氣大傷,差點到了覆國的地步。

  現在熱那亞只能說是一個搖搖欲墜的框架,讓他們不能立即決定站在那一方的原因就在于哈布斯堡與西班牙各自的欠債,只要有一方拒絕承認這筆貸款,熱那亞就只能去死了。

  至于圣戰…他們更是不可能拿出什么可用的東西了,無論是錢財,人,還是別的什么…

  “哦,相信我,”太陽王卻說:“我從不認為會有什么徹底的無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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