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軍——萬勝——”
呼、呼、呼——
嗚——
伴隨著初升的旭日,闖軍主力終于抵達戰場,這支人數多達七八千人的軍隊已經全面展開,他們列成一個填滿了整條地平線的橫隊。
卷動的旗幟在風中翻舞,盔甲和刀槍全部映射著陽光,幾乎使人產生神兵天降的錯覺。這樣的一支大軍,光是他們走動、前進的步伐,揚起的煙塵就已經形成了一道讓滿洲人大感震動的風暴。
李來亨在數十名親軍甲騎的簇擁下,沖到陣前,他將長長的披風甩到身后,范陽帽上的赤色長纓在晨風中忽上忽下地飄揚著,遠遠看起來,就像一條在藍色的海洋中肆意馳騁的赤龍。
方以仁、顧君恩、張皮綆都跟在李來亨的身后,方以仁突然想起了朝廷把李自成的墳墓掘毀以后,湖廣闖軍傳播出了小蛇蛻皮化龍的新流言——此時此刻,在天空邊際泛白的日光照射下,以方以仁這樣不信鬼神讖緯的格物之人,也突然升起了一股金色般璀璨的信念。
李來亨…至少是這一刻的李來亨,在楚闖將士們看來,難道不正是龍嗎?
吹鼓手們都將號角和海螺放到了嘴邊,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以最大幅度的力量吹響了戰斗的前奏。
一聲鼓角天下動!
音波震顫著空氣,方以仁幾乎感到胸口無法呼吸,他身體里全部的血液,似乎都在跟隨著闖軍主力的號角聲顫抖著。
方以仁用右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領,他能感到自己緊緊握住韁繩的另一只手正在劇烈地顫抖著,那并不是對敵人的恐懼,而是一種聞戰則喜的興奮感。
以方以仁的為人和性情,究竟要是什么樣雄壯激昂的氛圍氣魄,才能令他生起壯士在世必一逢易水寒風的豪情?
方以仁不是沒有參與過更大規模的戰事,湖廣闖軍殲滅左鎮的戰斗比此役規模更大。可是他曾親身經歷過清軍在濟南的大屠殺,亦深深地明白,與闖軍角天下者,并非明軍,而實乃東虜。
正因為有著這種認識,方以仁才知道闖軍和清軍間的第一次大規模會戰,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
闖軍最大的優勢就在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所以更不能在第一戰敗給滿洲人——第一堂課唯有勝利,才能讓闖軍擁有將明朝取而代之的信心。
取而代之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闖軍必須擁有代替明朝背負天下的底氣。
“府主!”、“使君!”、“大帥!”
方以仁、顧君恩、張皮綆三人異口同聲,一起呼喚著他們各自對于李來亨的稱謂。
李來亨輕輕拉住戰馬的韁繩,他把下巴微微抬起,居高臨下地看著遠方清軍的戰線,心中同樣很難抑制住一股無法把握和揣測的激情感。
此刻的戰況已經發展到了白熱化的地步,也沒有更多容許李來亨做指揮的戰術空間了,他極難得的用一種特別干凈利落的堅定語氣,說道 “闖軍萬勝、全線進攻!”
震動了大地的轟鳴聲,并不是李世威率領的重炮部隊開火了,而是闖軍步卒主力全線出擊。所有人向前猛烈沖擊,將士們的步伐聲已若雷霆,似乎昭示著湖廣闖軍的“雷霆”并不僅僅是在于做工精良的新式鳥銃。
深藍色的甲衣連成一片,似乎再沒有任何人能夠質疑楚闖軍容的鼎盛威武。那些深沉的海洋、人浪、槍林和密集如暴風驟雨的箭矢,全都是在洛陽、在隨州、在襄陽和武昌鍛煉出來的戰士。
他們曾經是餓倒在路旁的難民,亦或者是喪失土地,只能在無人荒蕪的山谷里拓荒的寨民。可現在這些人聚在一處,形成了一堵比之“三堵墻”更加堅不可摧的力量——比“墻”更加不能摧垮的,是一道深藍色的嘯浪。
在這道海浪里,到處可見的是一張又一張黝黑質樸的臉,有的過分年輕,也有的看起來正在壯年。他們的相貌各不相同,可是眼中對于勝利的渴望,臉上燃燒著的旺盛戰斗精神卻是完全相同的。
面對闖軍數千援軍步卒驟然發起的全線沖擊,鰲拜不得不為之動容!
遏必隆驚詫于闖軍新到部隊人數之多——其實亦不過七千之眾而已,只是因為楚闖旗幟甲仗和服色的高度統一,讓遏必隆產生了一種敵人若山崩海傾一般襲來的不可抵擋感。
鰲拜詫異的地方則高出遏必隆一籌,令他震驚的不是敵人重新占據了優勢的兵力數量,而是闖軍最普通士兵臉上的那種希望。
那是一種對于勝利充滿信心的希望,是一種在清軍中最為常見的神態和表情。鰲拜在關外太多的地方,都見到過人們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哪怕是從登萊渡海而來的三順王,連他們的士兵剃成辮子頭以后,也會慢慢浮現出這種對于勝利滿懷信心的表情。
這種神態才是清軍最強大的力量,它能夠讓不堪一擊的明軍官兵在投降以后,立即變化成合格的戰爭機器。
這樣的表情是鰲拜未曾在明軍臉上看到過的,哪怕是在松錦大戰的時候,哪怕是洪承疇一度占據上風,壓迫得皇太極挺著病軀、流著鼻血苦戰的時候,明軍臉上也從未浮現過這種表情。
那是勝利的信心。
鰲拜心中產生了一種深入至骨髓的恐懼感,他知道天下間的漢人有多少。漢人的數量比之滿洲人,要多上百倍千倍。可鰲拜本不懼怕這點,因為只有滿洲人會對獲得勝利擁有信心,可當漢人也流露出這種神色的時候,滿洲人能夠征服百倍于自己的強敵嗎?
“開炮、快開炮呀!”
李國翰在漢軍旗的炮兵陣地上來回奔馳,他連聲催促,緊張到了自己親自下馬,跟著炮手們一起填充炮彈和火藥的地步。
清軍的火炮隨即發射,霰彈、重炮,還有其他從明軍手上繳獲的滅虜炮、子母炮,各式各樣的炮彈像雨點一樣落進了闖軍的隊列里。
李來亨同樣帶來了不少大炮,雖然他把最重型的紅夷炮都留在了馬牧集附近,可是其他較輕型的火炮,由于在鑄造時采用了更為準確的“模數”,比之清軍相同倍徑和重量的大炮,威力要大上不少。
在李國翰開火的同時,闖軍大炮也隨即發起反擊,雙方炮戰如雷霆暴雨、飛鉛熔鐵,使得本來霧氣已經差不多都散開的戰場,又重新被掩蓋在一大片厚重的硝煙當中。
伴隨硝煙的彌漫,闖軍步卒迅速沖過了最后一段距離,數千人的大部隊及時地涌入戰場。在碭山縣附近這塊曠野平原上,一場未必能夠決定東亞命運,可一定能夠決定闖軍和清軍相互看法的激戰,終于到達了刀劍與刀劍、手腳與手腳,白刃拼命、血肉廝殺的地步。
郝搖旗麾下騎將艾德的右臂,早在之前的大霧野戰中就被清軍的巴牙喇甲騎打傷,此時他只能用左手持腰刀作戰。
漢軍旗猛烈的火力又將郝搖旗、馬寶兩部先頭部隊殺傷不少,艾德左手再次被擊傷。一發流彈削去了他的兩根手指,讓他只能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夾住長刀。
可這一點沒有打消艾德戰斗的勇氣,他像是一點痛楚都感覺不到似的,接著迎著迎著清軍炮火的打擊,硬是沖上了李國翰的炮兵陣地。
闖軍旺盛的攻擊讓譚泰大為震驚,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關內的漢人軍隊又擁有像眼前這樣如山崩、如海嘯一般的狂瀾攻勢,完全陷入被動之中。
甚至于因為過度的震驚,幾乎做不出什么有效的指揮來。
鰲拜牽住戰馬,他一邊奔馳沖鋒,一邊左右騎射,又射殺了好幾名敵人。這晝夜連番苦戰,鰲拜一人大概就已經殺死了敵兵十人左右,正算得上是戰場上的萬人敵了。
可是持久的戰斗也讓他的體力到達極限,當他沖回清軍本陣的時候,鰲拜本想用回馬箭再射殺一名闖軍,可就在箭矢離開弓弦的剎那,他雙臂肌肉發酸,那副強弓啪的一聲便因為失去重心而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