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謙聽到軍營內喊殺聲后的第一反應,居然就是馬上帶著手頭能抓住的任何一丁點部隊,立即轉進逃跑。
他從洛陽到開封,再到碭山和徐州,自感是真正經歷過了世事浮沉和種種大戰,已經養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功夫。
許都突營救人,造成軍營大亂以后,高謙根據以往的經驗,馬上就斷定,如果第一時間不逃跑,那就只會被其他人拋下來當成替死鬼。
他心想于永綬經過碭山之戰的逃亡經歷以后,養氣鎮定的功夫恐怕不遜色于自己。那自己再不帶人逃跑,豈不是要成了于永綬的替死鬼?
“走、走!絕不可戰,所有人都跟我走!”
高謙連聲高呼,他手下那些家丁士兵也都才剛剛從碭山戰場逃出不久,聽到上峰主帥高呼是闖賊潛伏入城以后,更是一個個都毫無斗志,只想著立即逃跑了。
他們沒有立刻丟盔卸甲,連帶著將兵器都一起拋下,已經是顯露出了歷經多次轉進以后的深厚經驗!
高謙的突然逃走,又在校場軍營內造成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本來于高兩部兵馬相加,尚有兩千多人,再加上侯恂的標營,至少還有三千多兵馬,實力遠比許都等人帶來營救袁時中的兵力多得多。
可是軍營內因大火和硝煙視野不清,所有人都看不清楚戰局的發展和雙方的兵力對比,只能憑感官直覺來做判斷。
高謙一跑,立場偏向侯恂那一邊的士兵們就開始認為戰局已經不利于己方,一個接著一個的,也尾隨高謙開了溜。
只有在侯恂的大帳處發生了比較激烈的戰斗——侯恂過去曾在兵部右侍郎的任上,督治過昌平一鎮,守在大帳處的家丁數十人都是從昌平鎮里調出來的戰兵,雖然不比早被左良玉帶走的那些昌平兵善戰,但亦非團勇鄉父可比。
許都沒想到會在沖到大帳附近的時候,遭遇到這樣棘手的敵人。這些昌平兵雖然只有幾十人,可是軍營內空間狹小,而且到處都有煙霧繚繞,限制了雙方的視野,所以義烏兵幾次猛沖,居然都被昌平兵阻攔了下來,未能奏效得手。
原本在大帳前空地上,正準備處決袁時中的侯恂聞得營中驚變,已被嚇得去了三分混。他站立不住,一下栽倒在了于永綬的懷里,口中喃喃道:
“闖賊是怎么進來的?闖賊是怎么進來的!”
還算于永綬反應快些,義烏兵被昌平鎮士兵攔截一會兒后,于永綬就開始慢慢察覺到,眼前的敵人似乎并非闖賊,相反居然是自己十分眼熟的那群浙江人!
他急忙握住侯恂的手,勸他冷靜一些:“侯公!并非闖賊劫營,我看陣中皆為浙東團勇和剿總官衙的標營士兵,莫不是史制臺來搶餉銀了?”
之前于永綬和高謙,都是因為和義烏兵爭奪餉糧的緣故,才和史可法一派生了嫌隙。所以現在突然出事,于永綬第一時間想到的原因,就是莫非是因為他們排擠浙兵,使得浙江人衣食無著落,所以這些人就鋌而走險來搶餉糧?
這種事情在明軍之中倒并不罕見,一般幾支軍隊協同作戰的時候,就經常因為各種原因發生摩擦,最后演出火并混戰的一幕來也并不奇怪。
于永綬這番解釋,倒是給侯恂打了一劑強心針,他趕緊站起來,仔細辨認一番陣中搏殺的士兵,認出了不少人確實非常眼熟以后,才如釋重負道:
“既如此,于將軍,于將軍你快去開倉放糧,快去發餉糧啊!只要錢到了位,這些浙兵肯定就不會繼續鬧事了!”
于永綬趕忙點頭答應下來,可他剛走到前面,還沒開口呼吁浙兵們停下手來。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黃豆鳴爆的刺耳之聲,砰的一下,于永綬就被銃彈擊中胸膛,胸口當即涌出鮮血,整個身體都控制不住,向后栽倒了下去。
侯恂驚魂未定,李遠則把自生火銃交回到身邊另一名紅隊隊員的手上。許都見到于永綬被人一槍射倒,斗志振奮,馬上就帶著六七名勇武敢戰的浙兵沖破了侯恂標營的最后攔截,一舉沖入大營之中。
“快去把袁將軍救下來!”
浙兵無意殺害侯恂,他們只一心營救袁時中。袁時中經過此前的一番拷打以后,渾身傷痕,口中呼吸氣息都沒了一半。許都讓手下將袁時中從木樁上解綁下來以后,一看他的傷勢,也是心生擔憂,趕緊讓眾人將他背起,準備先行送出軍營之外。
但這時候,原本在糧庫附近先行開溜的高謙。他跑到一半的時候,也漸漸發覺到軍營內突陣沖殺的這股亂兵,和闖賊的戰斗力表現相差實在有些大。
接著高謙手下就有幾個家丁發現,這伙突然沖進來的亂黨,分明就是之前和他們火并過的浙江兵啊!
高謙一下子還沒有搞清楚浙兵突然沖進校場劫營的邏輯鏈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起碼能把一件事情弄明白了,那就是既然不是闖賊,也不是東虜殺了進來,那自己還有什么好跑的?
好說歹說,自己也是和李自成見過仗都不落下風的守汴名將啊!
徐州城里最強的勢力,不就是自己嗎?
“兄弟們,你們他媽的搞錯了!別給老子跑了,都給老子轉回去!把浙江人先趕出去呀!”
高謙這一支兵馬復又從糧庫方向殺了回來,他心思這會兒倒是謹慎了起來,一邊沖殺一邊又將侯恂的標營士兵都掌握到自己指揮之下,人居然越沖越多了起來。
義烏團練猝不及防,遭到高謙反擊一下子竟然就動搖了陣腳,被他重新殺出了一條道路出來。
說到底,這些義烏兵雖然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可畢竟是臨時倉促成軍的團練鄉夫,大多數人都缺乏合格的軍事訓練,全靠一腔勇氣作戰,實在無法持久。
高謙手底下這些人與之相比就正好相反,他們大多都是久經戰陣的老兵油子,訓練和武藝還算合格,只是膽氣欠佳,戰局稍有一點不利,就會立即拋下友軍開溜。
這兩支兵馬,正算得上是針尖對麥芒,居然就在侯恂的大帳前殺成一團。
許都剛剛救下袁時中,還沒能將人送出軍營外面,就被高謙率領的兵馬重新攔了下來。軍營里局勢混亂,兩軍廝殺亂成一團,高謙畢竟經驗豐富,實戰方面還是壓過了第一次指揮打仗的許都半頭,帶著那幾十名昌平兵先一步搶攻入侯恂大營之內。
高謙騎在戰馬之上,看到被自生火銃打成一個死人的于永綬,大受驚嚇道:
“浙江賊!你們安敢如此!”
許都之前一心忙著救出袁時中,并沒有太多注意軍營內戰斗的具體情況,也沒有注意到李遠一槍打死于永綬的情形。
直到此時高謙驚嚇怒罵,許都才反應了過來,浙江兵居然把于總兵給殺了?
于永綬無論如何也是朝廷命官,而且還是貴為總兵的高官啊!一向膽氣橫生的許都,見到此情此景,心里也不免升起半分膽怯心來。
被摔在一旁無人理的侯恂,此時得到高謙兵馬增援,一下子就壯起了膽子來。他倏忽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指著許都怒罵道:
“浙賊嘩變生亂,居然謀殺鎮臺,我一定要找史可法治你們的罪!”
可是侯恂的話還沒說完,原本已經因傷勢過重,被幾名義烏團勇背起來的袁時中,他聽到侯恂的聲音,已經死灰一片的眼里突然閃起了一片亮光。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袁時中猛然飛撲出去,直沖往侯恂的方位。高謙畢竟也是武將,反應最快,他急忙搭起弓箭,發出一矢,正中袁時中的胸膛。
可箭矢不比火銃,袁時中胸口被射中一箭,居然一點沒有減慢他撲出去的速度。侯恂驚慌失措,向后連退數步,左腳竟然被自己的右腳絆住,又栽回到了地上。
侯恂左右兩邊,總算有三名官兵趕到,他們架起刀牌想將袁時中攔下來。可袁時中居然在間不容發的瞬間,伸手將自己胸口上的那枚箭矢拔了出來,然后調轉鋒頭,忽的一聲扔了出去,正射入眼前一名官兵的眼眶里面。
侯恂衛兵眼眶中箭,馬上就丟下了手里的刀牌武器,捂住眼睛慘痛狂呼。另外兩名衛兵也被這慘烈的一幕給嚇住,沒能立即做出反應和動作來。
受到慘烈拷打而幾無人形的袁時中,卻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力來。他伏下上半邊身子,一邊前沖一邊將牌刀拾起,一刀格開衛兵的阻攔,另一手則把盾牌抵在身前,向前用力一沖,即把最后一名衛兵也給撞到一邊。
這樣袁時中和侯恂之間再無其他人阻攔,高謙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可他急忙忙射出的第二箭,卻失了準頭,落到了一旁的地上。
“汝輩殘害忠良,手段如此兇狠。朝廷會到今天地步,全是汝輩所為!”
袁時中仰天長嘯,合身飛撲,抓住侯恂的脖子,兩人一起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侯恂拼了命想要逃開,可他一個老邁之人,又如何是袁時中的對手?
袁時中的手臂就像鐵鉗一樣將侯恂的脖子死死勒住,侯制臺雙眼眼球突出,面色漲紅,幾乎就要被活活勒斃。
這時候高謙才終于射出第三箭,箭矢飛射入袁時中的右臂上面,使得他手臂力量一泄,侯恂總算趁機深吸了一口氣。
可隨即袁時中就一口咬在了侯恂的喉間,噗嗤一聲,血液橫流,袁時中仰頭怒吼,侯恂竟然被他活活咬死在了大帳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