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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著佃交糧

  后世的紅軍在基層政權建設、人才梯隊培養、軍事技戰術等等各個方面,不知道比闖軍強大了多少倍。

  可即便這樣強大的紅軍,在土地戰爭時期也只能控制湘贛邊、鄂豫邊這樣位于軍閥勢力交界處,處在深山丘陵中的貧瘠根據地。

  而且最后還被敵人擊敗,被迫進行長征。

  這不是紅軍的敵人有多么強大,而是紅軍的政策將大地產所有者全部推向了對立面,在自身力量尚不充足的情況下,被迫同一個中國歷史上最為根深蒂固的階層進行你死我活的存亡戰爭。

  你李來亨手上才五千戰兵,你這樣搞均田,天下士紳群起攻之,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按死你了!

  這就是方以仁的言下之意。

  “北魏隋唐能夠推行均田制,是因為朝廷手中控制有大量的閑置土地,又可以通過官吏力量進行精準的戶口調查。可是隨州雖然有一些無主荒田,可數量并不多,而官吏…闖軍現在哪有官吏?那些掌握魚鱗冊的胥吏也都讓郝搖旗和艾卓夾死了,這怎么進行均田?”

  方以仁的反對其實切中要害,并不僅因為他出身桐城方氏,自家也算大地產所有者的原因,而是多少出于維護李來亨和湖廣闖軍未來前途的考量。

  “正如樂山所說,隨州胥吏大多被我們一網打盡,殺了個干凈。而朝廷用來控制、調查田產的魚鱗冊也因此大量失散,雖然我們也繳獲到一些黃冊,但沒有皂隸指點,闖軍的人根本看不懂這些復雜至極的土地文書。”

  白旺聽李來亨和方以仁這樣講,也感到均田免賦的難度不僅極高,而且闖軍嚴重缺乏實行起來的行政資源,不禁問道:“我們沒有魚鱗冊,連隨州有多少田產、有多少戶主都搞不清楚。冒然強行均田,會不會激起民變?我也怕真正忠厚老實、受盡朝廷和官紳盤剝的農民均不到田,而一些品性無賴的青皮土棍會趁機在均田中謀奪巨利啊。”

  隨州是三面環山的河谷,地形比較復雜,有土質肥沃、收獲較高的水田,也有處在丘陵谷地里的旱田和梯田。

  大明朝近三百年來的黃冊層層疊加,地方胥吏一手遮天,在最基層的領域內他們的權力甚至比封疆大吏還高,堪稱是真正的封建領主、十里之侯。

  李來亨派人將隨州的胥吏群體一網打盡、徹底捕殺,雖然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當時郝搖旗才將一群皂隸拘捕出門的時候,隨州百姓就群起攻之,對著這班廟小妖風大的基層小吏砸東西,群呼之“打小鬼”。

  可是沒有這些“小鬼”幫助,闖軍根本理不清楚隨州的田產數據了。

  當然李來亨也可以快刀斬亂麻,完全不去管隨州被闖軍占領以前的土地分配情況,不分良莠,直接把土地全部瓜分掉。

  但這種近似于“分浮財”的粗暴手腕,就必然會大大損傷隨州自耕農的利益,使得闖軍喪失一般民眾的支持。

  “這確實是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了!”

  方以仁長嘆一聲,但白旺心想李來亨既然任命他做了隨州營田使,一定是腹中已有韜略,便沉聲問道:“看來節帥已有破局良策?不知道節帥是想出了什么主意,能把這樣一團亂麻、里外不是的情況理清楚?”

  李來亨哈哈一笑,他帶著闖軍眾人從公審大會的校場返回帥府,一路上沿途百姓全部駐足觀看這位閉門天子的氣度威風。而李來亨也是一副毫無壓力的樣子,一邊騎在馬上時不時向圍觀市民們揮手致意,一邊同白旺繼續講解均田的政策辦法。

  “既然我沒有人手,那就不去搞均田了!”

  李來亨隨口一說,白旺聞言卻大感詫異,既然李來亨已經把均田的方方面面都考察了一番,又發給了自己隨州營田使的札委,怎么可能這時突然就放棄均田?

  帥府大門在闖軍攻入隨州城時,曾被郝搖旗放火燒壞一部分,現在雖然已經修補完善,但門柱、照壁上還能看到不少燒焦的痕跡,使人聯想到闖軍在隨州的地位還并不是真正的穩固。

  只是官軍暫時騰不出手來。

  白旺的神經也因大門燒焦的那一角而緊張了起來,他語帶猶疑,反問道:“節帥是何意?難道真的要放棄均田嗎?那樣的話我們的餉糧就全部只能指望于拷掠,不僅無法擴充兵馬應對丁啟睿、宋一鶴之后的反撲,是不是還需要精兵簡政一番?”

  “哈哈!”

  “老白,我說的沒有人手,就不去搞均田確實是肺腑之言。”

  李來亨放聲大笑,看起來并沒有壓力,白旺也因此放下了心中的緊張感,他知道李來亨這樣說想來是另有什么辦法,便不再焦慮反問,靜靜等待節帥的答案。

  “既然我們不能去改變現狀,那么不若就暫時先承認現狀。”

  白旺對李來亨這句話不大理解,他想了一會兒后說道:“節帥的意思是…?鄉紳之田依舊歸鄉紳,隨州城里一切照舊交糧?那免賦又要怎么辦呢。”

  李來亨嘴角上翹,他所用的辦法其實也并非自己創造出來的,而是后世太平天國最杰出的經營家忠王李秀成創造的出來的。

  “若照舊交糧,我們豈不是白打仗了?我的意思不是承認之前的現狀,而是承認現在的現狀,也就是著佃交糧。”

  “著佃交糧?”

  白旺和白鳩鶴兩個人都不大能理解李來亨所說的這四個字,他們從字面上去理解,只能想到這應該同佃農有關。

  “對,著佃交糧。闖軍承認的現狀不是鄉紳之田依舊歸鄉紳,而是誰在種這塊田,這塊田的收入和因交納的地租就歸誰。”

  李來亨進一步解釋道:“我們沒有人手和資源去清理隨州多年積累下來的田產、戶主資料,所以也只好一刀切了。不管這塊田以前歸誰,現在都只歸在這塊田上耕種的人,即便你是士紳富戶,只要你在這塊田上進行勞動,那么田產所得就歸你,而即便你是窮戶饑民,若不按田耕種,照樣沒有糧食。”

  著佃交糧,這是歷史上太平天國占領中國最富饒的蘇州、杭州一帶以后,李秀成在蘇杭本就十分發達的佃制上整理出來的一種辦法。

  它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農民軍和士紳階層的全面開戰,又能以盡量最少的行政資源來穩定、清理土地情況,亦能在減輕中下層農民負擔的情況下,增加農民軍政權的財政收入。

  所謂著佃交糧,就是不從關系最復雜、矛盾最尖銳的土地所有權問題上下手,而是暫時擱置土地所有權問題,從土地的經營權、生產權上來清理土地問題。

  “不管你原先有多少土地,或者半寸田地都沒有,只要你現在能去給我開墾、耕地、生產,那么這塊地的收獲就歸你,這塊地原先應該繳納的地租也就歸你。這樣咱們就不用去整理那亂七八糟的魚鱗冊,而只用在事后監督隨州百姓的耕種情況,不要讓田地荒著就好。”

  著佃交糧作為一種過渡性的政策,李來亨并不打算現在就跟士紳階級徹底撕破臉,那樣將極大妨礙到他下一步經略湖廣的效率——現在已經是崇禎十四年年底了,清軍留給他發展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李來亨又對白旺說道:“闖軍現在雖然已經在隨州城和軍營里都開了夜班,請了些賬房掌柜來教將士們識字,可是時間畢竟緊張,識字人手實在太少。而且即便識字,要讓過慣了軍旅生活的將士們掌握統計、管理田產的經驗技能,也還需要大量歷練。所以我們要先用著佃交糧的辦法,降低闖軍征收糧食的難度,好讓那些識字的兄弟們一點點掌握基層管理的經驗。”

  基層永遠是最重要的東西,明朝朝廷就是喪失了對基層的有力控制,才會以數千萬以至億計的人口,敗給核心人口只有區區數十萬的滿清。

  李來亨的打算,就是讓一些因殘疾而無法上一線作戰的將士們先退下來,在執行著佃交糧的過程中一點點積累農村行政經驗。

  這樣在積累了大量合格的行政干部以后,李來亨才能在更大范圍內真正推行他所設想的土地制度——營莊制。

  使得孫可望能夠在四年經營后,就以不敵江南一大縣的貧瘠云南,支撐起二十萬精兵東征西討,并為李定國兩蹶名王打下深厚物質基礎的營莊制。

  更不要說在這樣超高強度的軍事動員下,云南不僅沒有窮兵黷武,反而是“民富庶兵精強”,使得同時期的湖南、江南人都羨慕“滇中人民樂業,云南百姓恬熙,若不知有交兵者”、“滇南,天下饒樂土也,其人隔絕山海,今猶襲冠帶以居”。

  湖廣的人口、土地、開發程度都遠遠高于云南,若能成功在湖廣推行穩固的營莊制,那么兩年時間建立起足以抗衡、壓倒、擊垮清軍的政權,可以說是易如反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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