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親自統領的一萬五千名大順軍先頭騎兵部隊,已經急速地接近了清軍設在徐州西面和北面的陣地處。
龐大又漫長的戰馬隊伍,每一次向前踏出他們的步伐,都能造成大地的震動和煙塵的飛舞。巨大的騎兵部隊如龍涌進,在黃河以北的茶城附近,順軍已經能清楚看到清軍的旗幟和戰線。
冰雪半數已經消融,李來亨下了馬,他一腳踏在泥濘的土壤里面,腳底下陷數寸,天氣的變化對于騎兵的進攻頗有不利之處。
反觀清軍,由于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八旗兵挖掘壕溝的速度比多爾袞自己設想中的理想情況,竟然還要更快一些。
那些興頭上滿布疑云和不安感的滿洲人,正加速修筑起強硬堅固的壁壘來保護自己。
徐州大地被一條條彎曲環繞的壕溝所遍布,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又增加了無數的蜿蜒彌漫。甚至清軍還破壞了大運河上的閘門,將河水引入一部分壕溝中,形成更為有力的雙重防御。
這一萬五千名騎兵,從在延津出發,直到現在抵達徐州城的附近,全軍上下,從晉王李來亨到任何一名最普通的將士,所有人都說不眠不休地晝夜兼程趕路。
晉王本人,衣不解甲、人不離鞍已經數日。所有人的眼眶里都滿布血絲,疲憊感滿溢全軍,戰馬喘著白氣,將士們則搖搖晃晃,常常有幾欲昏睡之感。
“殿下,多爾袞的動作實在太快了。”顧君恩咬著牙說,“清軍已經提前布防,這環城掘壕的戰術,與當年關外明軍覆滅的大凌河之戰如出一轍。”
自從順清開戰以來,參軍院對于過去明清兩軍在關外的數次會戰,都已經做了詳盡且透徹的研究。顧君恩對于大凌河之戰的慘烈了然于心,所以見到滿洲人的環城挖掘壕溝,做出內外堅守的態勢時,臉色便變得了嚴峻難看了起來。
郭君鎮卻不以為然:“大凌河城中明軍只有數日之糧,徐州城城中的糧食卻是堅持一兩個月都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郭君鎮同樣在長途強行軍以后,和李來亨相同,顯得十分疲累。但他眼神中的桀驁并未減弱,見到清軍戰線的情況以后,第一時間便對多爾袞的用兵大加嘲笑:
“睿酋不如皇太極遠矣。他生搬硬套大凌河之戰的戰術,卻完全不顧及敵我兩軍態勢上的具體變化。
今天只有半月之糧的不是明軍,而是裹數日糧輕進南下的清軍。今天離開老巢挺進曠野的也同樣不是明軍,而是不顧后方傾巢南下的多爾袞。
多爾袞在徐州城挖掘內外壕溝,難道是打算與我軍長期對峙嗎?可是他有這個資格嗎!”
李來亨被郭君鎮的豪言壯語說得大笑了起來,但他隨即又沉下臉色,嚴肅地說:
“多爾袞無糧,南明卻有糧。多爾袞只要支撐一段時間,等到南明軍隊與其在徐州城下會師,就可以解決糧食問題。
如果雄麗你的打算,是讓我軍就地扎營,與東虜長期對峙,使多爾袞因為缺糧而像當年的孫傳庭那樣不戰自潰,恐怕就打錯算盤了。”
“多爾袞到底是東虜名王,也是天下間有數的名將,不可以小覷!”劉芳亮補充說,“我們沒有投機取巧的辦法,接下來一定是一場空前絕后的硬仗。”
“劉師傅說得對!我們來此,不是為了拖垮多爾袞,而是為了正面擊潰滿洲人、消滅滿洲人,為老萬歲報君父之仇,也為證明天命理應照耀大順。”
李來亨望著茶城東南面,更加靠近徐州城的方向,在清軍大片旗幟如密林般樹立的地方,許許多多綠營兵丁正在滿洲兵的保護下挖掘壕溝、修筑寨壁。
他不等后方方以仁等人指揮的大順軍步卒主力六萬五千人趕抵戰場,便命令郝搖旗和張皮綆,立即從先頭騎兵部隊中挑選精銳之士,對敵人的掘壕工程發動牽制性的襲擾作戰。
為了彌補兵力的不足,李來亨又抽調大順軍王牌中的王牌殿中羽林軍,將這張輕易絕不動用的王牌過半數兵力,配屬給郝搖旗、張皮綆使用。
疲憊已極的順軍騎士們,雖然神色憔悴,但雙眼中都滿懷著對于勝利的渴望。
張皮綆的年紀,比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子,已成長不少,但客觀來講,依舊是一個過分年輕的將領。但也因此,他的銳氣和活潑的生命力,同樣讓人為之側目,感到這是一員無論面臨何等局面,都能夠沖破敵圍的戰將。
至于郝搖旗,他和張皮綆正好相反。數年的歷練已經消滅了郝搖旗身上混不吝的氣質,讓他具備了真正的大將威嚴和氣度。
這支襲擾先鋒,是以郝搖旗為主要的敵前指揮官,以張皮綆為他的副手。
李來亨如此安排,也是完全出于對郝搖旗把控大局能力的信任。
晉王拉住郝搖旗的手,滿懷欣慰:“當年孤藏過你的一塊肉,你還記得嗎?”
郝搖旗摸摸腦袋:“如此小事,臣如何記得?當年臣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與諸將總有摩擦,殿下怎么處置都是有道理的,何況這種小事?”
“哈哈。”李來亨開懷地笑了起來,“岳武穆有一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今日戰畢,徐州城下的滿洲人,必橫尸枕藉數百里,到時孤將與卿等共飲虜血!”
郝搖旗鐺鐺兩聲,拍在自己的胸甲上面。堅固的扎甲上傳來金屬甲片的振作大聲,接著所有羽林軍騎士們都舉起刀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好像黃鐘大呂似乎也不過如此。
羽林軍那頂笠盔上面的羽毛,正在風中搖曳擺動。黑白兩色的盔羽,在這時候顯得比李來亨氈帽上的紅纓,色彩都更為鮮艷。
只因為這色彩不是透過人們的雙眼看見的,而是完完全全透過騎兵戰士們嚴整的隊列、酷烈的殺氣,所意識到的。
金戈鐵馬之壯,豈有盛于此時此景之刻?
郝搖旗粗豪地調轉馬頭,面向敵人那正在急切修筑壁壘的隊伍,縱馬高歌:
“某單人獨騎把敵營踩,只殺得兒郎們痛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無處埋——”
這是關中說書人常唱的一段折戲,講的是單雄信踏馬敵營的一段戰事,唱工并作,慷慨激昂之至秦腔慷慨悲壯之風,盡顯此段。
本來唱的是一段極悲涼的往事,可在郝搖旗那種樂天開懷的喊聲里,卻使得全軍上下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自信力。
顧君恩見得此情此情,望著郝搖旗和羽林軍騎士們在朝陽下榮光閃爍的背影,風雅滿懷,惆悵備極,終于為之吟誦道:
“落日青山遠,浮云白晝昏。衣冠一時盛,肝膽幾人存…”
李來亨將花馬劍緊握在手中,對于大順政權的未來充滿信心地說道:
“中國之衣冠肝膽,已盡在大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