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猛烈地燃燒,滾滾的煙柱直透天際。絳紫色的煙焰在村落上空整天屯結不散,黃昏以后,殘破的舊戰場再沒有一聲槍響馬嘶,火光漸漸地黯淡了下去,月亮則慢慢地爬了上來,巍峨的太行山在遠方露出了它隱約可辨的身影,卻無法給李來亨提供半分的安全感。
李來亨帶著一支楚闖精兵,正在從臨清趕往大名府的路上。沿途曠野里到處可見血肉模糊的尸體,一些是餓死的饑民,一些是大順軍戰亡的將士,另一些則是剛剛被楚軍鎮壓的官紳叛兵。
空氣凝固,深夜沉寂,李來亨越往大名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就加倍地讓他心中的自責、愧疚之情沉重起來。
“我沒有及時趕到獲鹿,以至于大順江山遭此劫難,多少百姓飽受焚掠之苦…義父一定十分揪心,唉…我實在是…非常痛心,非常內疚,也非常自責。”
劉芳亮、方以仁、郝搖旗、谷可成、郭升等大帥及文武將吏,都不知道對李來亨說些什么好。其實劉芳亮自己的內心,同樣是萬分自責,他是李自成的陜北元從,與闖王的感情比之李來亨,更為深厚許多倍。
獲鹿一役,如果楚軍和左營騎兵能夠及時趕到戰場,一定能夠扭轉勝負——最差的情況,也不至于使得李自成壯烈犧牲,戰死沙場。
現在闖王死了,永昌天子死了,大順軍將士們心中的一根支柱驟然崩塌,所有人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樣,仿佛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獲鹿大戰對順軍兵力實力的打擊,遠不如它對順軍精神和心理上的打擊大。
李來亨騎乘的戰馬,還是當初李自成在大順朝的開國登極典禮上送給他的“河西八駿”。通體火紅,形同烈焰的赤驥馬低沉地咴叫著,月光透過稀疏的枝條,斑斑駁駁地灑在馬背上面,李來亨的眼窩因為這多日來的內疚與焦惶,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清雋的面龐,少年青絲,居然已有了早生的華發,臉色更是一直像雪花般慘白。
楚軍向西行軍著,周圍一片沉寂,人人都不愿意說話,也沒有心情和精力說話,清冷的月色更增添了冰涼的死氣。
連劉芳亮都很難寬慰李來亨,這時候也只有方以仁的話,還能對隨侯起到正面的影響和作用。
清朗的月下,方以仁振袖叱道:“請問府主今年貴庚?”
方以仁這離奇的問題,當然讓李來亨吃了一驚。他很想罵罵方以仁的問題來得這樣不合時宜,但發泄式的氣話到了嘴邊,又實在對著方以仁說不出口。
李來亨回答說:“我記得是二十一歲了吧?”
“二十一歲的人,竟然還跟五歲小孩一樣。”方以仁嗤笑道,“當今之世,是數百年所未有的亂世。人心離亂,朝不保夕,今日活著的人,誰能保證明日不死?何況天下本沒有長生不死的仙丹,先皇難道可以十年、百年的為府主開路嗎?死生離亂的事情,府主自己也不知道經歷過了多少,現在還會為這種事消沉,唉,真是可悲!”
方以仁的話說得如此直接,周圍甚至是包括劉芳亮在內的眾人,全部為之神色一驚。李來亨把這些話聽在耳中,卻是又憂慮、又無奈、又為之感到慘淡,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看著李來亨這樣沒有出息和氣度的模樣,方以仁更加是氣不打一處來。
是,他方樂山只是一個無意中陷于流賊之中的書生;是,他方樂山不過是一個總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長舌婦。
但如今大順帝薨,滿洲鐵騎直抵中原,將有踐踏天下之勢。這時候正是需要李來亨站出來,領袖群雄,中流擊楫的時候,他怎么能夠被允許露出這樣一幅沮喪的模樣?
太沒出息了!
方以仁直指著李來亨的鼻子,罵道:“如此作為,如此氣量,還想平定天下、驅逐東虜,開萬世的太平嗎?
府主再這般固態萌發,我看只好是早早退兵回鄉,做一個田舍翁了卻殘生罷。你原本不就是陜北鄉里的一個農夫?還是回米脂耕田討飯,將來八旗兵到的時候,或許還能做個包衣奴才也說不定吧!”
方以仁出言如此不遜,連郝搖旗都看不下去了。郝搖旗也是李自成的陜北元從,他雖然因為總犯下一些偷雞摸狗的小錯,所以長期沉淪小卒身份,可卻因為跟隨李來亨而屢獲拔擢,現在更加成長為楚闖中足可以獨當一面的方面大將。
方以仁的話讓郝搖旗倍感氣憤,他心下覺得方以仁這個明朝投降來的秀才書生,果然到底是和闖營的流賊響馬不是一路人,又覺得方以仁對李來亨出言不遜,如此辱罵,已經犯下死罪。
“狗秀才,怎敢這樣大言不慚!”
刷的一聲,郝搖旗拔出腰間佩刀,兩腿夾住馬腹,就要沖過來將方以仁斬于馬下。劉芳亮急忙加速飛馳過來,一手從旁邊拽住郝搖旗的韁繩,勸道:“搖旗,別胡鬧、別胡鬧。”
方以仁對郝搖旗的憤怒不聞不問,他手里抓著的還是李來亨送給他的那柄白金骨折扇。剛剛怒斥李來亨的時候,這把折扇已經被心情激憤的方以仁用力揉捏,損壞了一半。
黑秀才的怒氣絲毫不比郝搖旗弱,郝搖旗氣憤他對李來亨出言不遜,黑秀才氣憤的卻是這種時候,李來亨怎么能如此惺惺作態?
毫無雄主氣魄!
他一手將被自己抓爛的白金骨折扇,啪的一聲摔在李來亨的臉上,罵道:“漢胡不兩立,春秋大義,義在攘夷復仇。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李來亨讓方以仁罵的是全無脾氣,只能不住地苦笑。他向郝搖旗揮揮手,低聲說:“搖旗,不要在這里發瘋。要發瘋,且去到戰場上為先帝復仇。”
繼而李來亨雙手抱拳,向方以仁致歉道:“樂山,是我無度,竟然讓你發此雷霆大火。狗韃子殺我先帝,這是大順雖百世、千世都必須報復的春秋大恨。我們此去大名,不是為了狼狽逃回黃河以南,而是要聚兵再戰,以滿洲人合種合族的性命血祭先皇。”
李來亨看著腰間那柄俘虜自清軍將領遏必隆手中的腰刀,唾了一口以后,連刀帶鞘,全部投入前方的小河之中。
“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東虜狡詐多叛,皆為狼心狗肺之徒。我李來亨在此立誓,必將其夷族盡行剪滅,永絕根株,搗其巢穴,誅其種類。合中國之力,掃蕩黑山白水,直搗黃龍之府,搜殺無遺、剿洗滅絕。不然,則使我李來亨受戮于千刃萬箭之下,不能保有一尸!”
“滅絕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