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南京,史可法先上了岸,高謙則停兵在江浦一帶整頓兵馬。
自從徐州之變以后,高謙就裹挾史可法逃竄到了淮安。巡撫淮揚的路振飛是一名干練的官員,可是路振飛此前已經將淮揚巡撫的撫標兵力,多數派到了豫東、徐州一帶抵御大順軍,他手中沒有可用之軍,自然淪為了高謙的附庸。
史可法和路振飛都是有才具的名臣,可是高謙坐擁數千兵馬,不管是高鎮的刀槍相脅,還是大順軍于淮北的虎視眈眈,都讓名臣們束手無策,只能坐以待斃。
淮安一帶,因此成為了高謙駐足立腳的地方。
高鎮原來自徐州撤到淮安的兵馬就有幾千人,高謙以這幾千人作為骨干,瘋狂擴充兵馬,處處搶奪錢糧。
淮安府境內的清江浦,本來擁有“南船北馬,九省通衢”的顯赫地位,依靠河務、漕運帶來的繁榮,富庶不下于揚州和蘇杭。
高謙貪圖清江浦的繁華富庶,先是要求淮揚巡撫路振飛在清江浦加征鈔關五十萬兩,作為高鎮擴軍的錢糧。遭到路振飛拒絕以后,高謙干脆自己帶兵前往清江浦搶掠,高鎮官兵趁機在附近村莊到處搶掠焚殺,附近城鎮、村莊,因此各結團練,拒絕高兵入城。
高謙惱羞成怒,把原屬于路振飛撫標的一營火炮搶來,準備下令攻城。病情好轉的史可法才醒來不久,就赫然見到這樣官紳內訌的大場面,趕緊單騎趕赴清江浦,從中斡旋,婉轉勸說,又指天發誓可以前往南京為高謙爭取高官厚祿以后,高謙才放棄了強行攻城的打算。
這時候的江南一帶,除了高謙的一支兵力(剛剛從數千人擴充至一萬人左右),另外還有五支較為主要的軍隊:
其一,是駐扎在安慶的黃得功,他出身行伍,崇禎年間長期在南直隸江北、河南一帶同張獻忠、革左五營等部義軍作戰,升至廬州總兵。黃得功的勇衛營戰力頗強,但在九江之戰中被郭君鎮打敗,損失不小,現在正駐在南京上游的安慶。
其二,是駐扎在鳳陽和滁州之間的劉良佐。劉良佐綽號“花馬劉”,長期統兵在宿松、廬州、六安一帶同義軍作戰,升任總兵官。他和鳳陽總督馬士英關系密切,一同盤踞鳳陽、廬州、滁州。
其三,就是名義上節制著黃得功和劉良佐的鳳陽總督馬士英。不過馬士英雖然名義上能夠節制黃、劉二鎮,但實際上根本無法調動黃得功的部隊,之所以還能夠調動起來劉良佐的軍隊,也只是因為兩人利害關系一致而已。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馬士英手上掌握有一支尚具備一定戰斗力的督標部隊,并非手無寸鐵。
其四,就是浙江巡撫黃鳴俊麾下的浙勇團練。黃鳴俊和四川明軍名將曾英一樣,都是福建莆田人。自從左良玉覆滅,崇禎下詔開辦團練以來,東南民風最為強悍的浙江就首當其沖,許都就是浙江團勇的代表人物之一。浙勇雖然缺乏訓練,但是人數眾多,兼且風俗彪悍,因此就使得本來地位不顯的浙撫黃鳴俊成為了南都方面一個極重要的人物。
其五,就是來自福建的鄭氏了。鄭芝龍原先是海盜,受招撫以后,在崇禎年間曾奉命鎮壓福建、江西、廣東的“山寇”和“海寇”,由參將逐步升到總兵官。他在福建勢力根深蒂固,兄弟鄭鴻逵又駐軍在江南,可以影響到南都政局。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鄭氏兄弟與浙撫黃鳴俊都是福建人,這就使得他們慢慢走近,在南都形成了一種新的力量。
自從崇禎皇帝“蒙難”,音訊不明以后,皇太極就以北京朝廷的名義,冊潞王為監國、福王為南京總戎,一掌政權,一掌軍權,但實質上,兩個藩王其實都不過是一權都無。
真正的權力,來自于利用潞、福二藩黨爭的各色人物。
福王由于萬歷年間爭國本的舊事,不可能受到江南東林黨和復社一系人物的歡迎,所以這些江南士紳當然是竭力支持潞王。
江南士紳掌握士林清議的輿論力量,所以就大肆造謠,聲稱福王有所謂的“七不可”之罪。這些囿于門戶之見的官紳,自己不夠掏錢組建團勇武裝,就想到了和高謙看起來關系密切的史可法,于是便借潞王監國的名義,下令調高鎮至浦口護衛南京,實則無異于是在向福王示威。
史可法輕車簡從前往南京,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叫做洪士鯤的年輕官員。洪士鯤是洪承疇同族的族侄,但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洪士鯤是福建泉州府南安人,不僅與鄭芝龍兄弟是同鄉,而且他是錢謙益的弟子門生,這就又和鄭芝龍的長子鄭森是同窗了。
自從北方動亂以后,鄭芝龍就把他兒子鄭森派到南京活動,在今年較早的時候,又入南京國子監,拜讀于錢謙益門下。
史可法一行人到南京以后,史可法自己當然是先去拜會潞王及東林黨和復社一系的黨魁巨頭們。洪士鯤則奉史可法之命,前去國子監附近拜會他在南安縣學的老同學,以及現在同為錢謙益門下的師兄弟鄭森。
洪士鯤一路過來,直走到秦淮河附近,又雇了一頂轎子,奔向鄭森的住處。他看到這里的房舍大小參差,卻都顯得精致而干凈,各家門上都有锃亮的銅環。有些大門敞開著,可以看到小院中花木扶疏;盆景山石,點綴得錯落有致。也有些院門虛掩,高樹從墻內伸出枝丫,蟬鳴一聲遞著一聲。
洪士鯤想起了當年他在南安縣學和鄭森一起讀書的時候,鄭森曾經許諾過他,將來大家一起到南京以后,要請洪士鯤夜游秦淮河,飽覽燈船盛景,賞玩秦淮美艷的種種角色。
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便是一般的鄉間小鎮,也是板橋流水,煙柳風荷,令人流連忘返。至于南京,則六朝建都之地,龍蟠虎踞,甲第連云,尤非他處所能比擬。
如今數年過去,天下動亂,可是秦淮風月,卻絲毫未變。河水流淌,煙柳依舊,金陵城中的京華煙云,好像一點沒有受到北方戰亂的影響。
南下一路上所見的種種金戈鐵馬、難民餓殍,好像都只是洪士鯤做的一場大夢,唯有眼前始終不變的秦淮風月光景,才是南都的現實。
鄭森約他在舊院相見,秦淮的風月場所,分為三等:
南市是下等女子聚居之地,房屋窄小臟亂,人物粗俗丑陋,且生瘡者多,一般稍微富庶的官商子弟是不會光顧的。
珠市在內橋旁,地段、房屋與舊院不能相比,但尚稱清潔。人物較為平庸,但也有絕色佳人棲身其間。像被保國公重金購贖的寇白門,號稱秦淮八艷之一,就同樣是出自珠市。
南市女子,就算是直接買來一個,最貴的亦不過是三五百兩而已。到了珠市,尋常女子的贖身銀都要價三千兩以上,若稍有風姿者,便是動輒萬兩,也毫不奇怪。
可是南市也好,珠市也罷,比較舊院相差就實在是懸殊了。
十里秦淮,陪都精華,金陵樂舞,溢彩風流,全部薈萃于舊院一地。這里每天都上演著“節烈”之士與美女仙姬的纏綿故事:魏忠賢剛剛覆滅的時候,舊院到處都傳誦著聲討閹黨余孽、抨擊執政無能的精彩詩篇。
東林遺忠,復社名流,一直都是舊院最主要的貴客和青樓的佳賓,教坊名妓,曲中大家,則是名士的知己,勝流的可兒。
所謂:
笙歌畫舫夜沉沉,邂逅才子訂賞音。
福慧幾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東林。
只是洪士鯤一想到他跟隨史可法、高謙,從徐州流亡至淮安,又從淮安南下到浦口的一路經過。特別是想到高謙為了同淮揚巡撫路振飛索要三十萬兩軍餉的事情,居然就縱兵焚劫,甚至準備強攻清江浦的事情。
再看到眼前的秦淮勝景,想到舊院里一個個贖身銀動輒多達數萬兩的仙姬美妾,想到在這里一擲千金的名流才子們,心下驀然升起一股冰寒至極的涼意。
“化鵬兄!”
鄭森遙遙站在一條畫舫上,他身材挺拔,風度翩翩,左手提酒壺,右手挽美妾,完全是一副貴公子的派頭。
洪士鯤走進畫舫,拱手道:“大木吾弟,數年未見,欣聞吾弟已是名動留都的上上佳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