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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始興王

  原來小團體依舊是小團體,陳永福恍然大悟,姜瓖并不是在為自己拉攏拼湊一個新的小團體,而是在為田見秀做說客罷了。

  這位前明的大同總兵,現在能夠放下身段,為一位他過去從來都瞧不起的農民軍“賊將”,這樣賣力地拉攏諸將,卻不知道是幾分真心,幾分虛情?

  只是當陳永福想到雁門之戰以后,姜瓖一家滿門數十口遭到屠戮的慘劇,他又突然覺得,此人的如此作態,或許真是因為姜瓖下定決心為大順效忠了吧?

  不同于長期駐扎在邊關一帶的姜瓖,陳永福一直都在河南內地率軍作戰。

  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永福所部是沒有什么固定駐地的。他甚至比當時的大順軍更像“流寇”,總是從一處跑到另一處,多少個月下來,幾乎跑遍了整個河南省,看遍了整個中原的涂炭慘象。

  人吃人的故事,陳永福見得很多。

  他知道中原糜爛到極點是什么樣的景狀,他也見識過了太多全家甚至是全村死絕的悲劇。

  陳永福一直以為見識過這些光景的自己,心已經夠硬了。但是這時候,陳永福卻因為大同慘變的事情,對姜瓖多出了幾分理解感。

  他心中不覺感嘆一句,人事多艱,天下事總不能求之萬全,甚至連求一個心安理得、無愧于心都是千難萬難。

  能夠求得一分半分的,無愧于當下,也是極難了。

  陳永福默默看著在同一張桌上飲酒的諸將,心中所想的是,一個人能夠完成自己能力范圍內做得到的事情,就已經足夠了,他不能強求別人太多的真情實感。只要姜瓖能夠完成他大順軍開國伯爵和制將軍的職責,何必追問其本心?

  夜色更深了,陳永福覺得自己醉了許多。又等了一會兒,直到陳永福覺得氣氛合適的時候,他才向姜瓖頓首拜別,由宮中的幾位侍從護衛著離開——陳永福想找時間去和李來亨談談,談談在皇太極二十萬大軍的壓力之下,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又能做到什么樣的地步,李來亨又希望自己能夠做到什么樣的地步。

  陳永福他呀,只是一個凡人,那么也就和姜瓖沒有什么分別吧。

  陳永福這樣想著離開,姜瓖則是在慢慢向白廣恩、左光先等人全部暗示完了田見秀的善意以后,才自信滿滿地前往澤侯府上拜訪。

  大同慘變的心痛是真實的,姜瓖心中的悲痛,就好像他被老部下劉遷算計時的憤恨一樣真實。

  他為田見秀謀劃拉攏諸將的心思,也是同樣的真實。

  姜瓖要復仇,也想要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功名利祿——至少在姜瓖的心中,這些東西不是互相矛盾的,而恰恰是相互呼應的。

  不過澤侯府上,除了姜瓖以外,田見秀另外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客人。這其中,最位高權重的一位,當然就是現在以平章政事銜領天佑殿大學士的大順開國第一相牛金星牛啟東了。

  啟翁今夜飲酒不多,不過他倒不是因為像田見秀那樣自奉儉樸,而是因為牛金星好茶卻不好酒。

  如今牛啟東的吃穿用度,已經不下于明朝朝廷督撫一級的大員。他受李自成信重的地步,雖然因為秦黨的興盛而有所減少,但作為大順事實上的獨相,權力依舊很大,門下也頗招攬了一批明朝的舊臣。

  大順除了水潑不進的湖廣以外,整個文官體系,約莫還是有一半處在牛金星門生故吏的控制之下。

  “邵時昌的信已經送去甘肅了。”

  牛金星敲著桌子,表露出了他心中強烈的焦急感來。讓李雙喜身邊的謀主邵時昌給黨守素寫信,這是牛金星的主意,李雙喜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這一封信件的內容是什么。

  田見秀則有些猶豫,他和李過關系不錯,兩人到底是十多年的交情,在田見秀的心中,其實大順江山本來就是李氏的東西,與自己有什么關系?現在在背后做這些事情,實在頗有一些小人的意味存在。

  牛金星則斷言道:“雙喜…義侯被陛下下令改回本姓,這件事情事前陛下甚至未同我知會過一聲!所謂平章政事的宰相之名,到底是虛銜罷了!”

  田見秀閉上眼睛,長嘆道:“以雙喜現在的功績,本來是夠不上封侯的。陛下將雙喜封為義侯,已經是特別的恩典榮寵。而且義之一字,啟翁也該知道,寓意極好。”

  “寓意寓意,問題就在這個義字上面。同樣是義子,陛下怎么不讓李來亨還于本宗呢?何況李來亨這樣年輕,年齡比義侯還要小啊!還不是同樣封侯?李過已經封了荊侯,李來亨又封隨侯,那么李過百年以后,誰來襲承李過的荊侯爵位?陛下這樣的布置,究竟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不要李來亨去襲承李過的爵位,而要李來亨另外去繼承別的東西嗎!”

  牛金星一連數問,顯而易見是對開國大禮上李自成的封爵安排特別不滿。李雙喜——現在應該稱他為張鼐了,張鼐被要求改回本宗本姓的一事,讓牛金星產生了不小的危機感。

  田見秀則有些無奈:“近來前線探騎送回軍情,說是雁門關和寧武關一線,虜軍活動頻繁,有大量調兵的動向。我現在特別擔心虜軍會趁我們籌辦開國大禮之余,發起突然襲擊,雁門之戰我親自見識過虜騎的厲害,雖然現在有陛下親提大軍在這里,只是萬一…萬一前線有所不測,啟翁你空談這些事情,又于天下之事有什么益處呢!”

  “澤侯啊,這不是我多心多慮。而實在是李過和李來亨咄咄逼人,父子封侯,兩個權將軍,就算我不為義侯考慮,我也要為陛下考慮,難不成要我坐視南朝的陳蒨之事?”

  陳蒨就是南北朝時南陳的陳文帝,他并非陳武帝陳霸先的子嗣,而是陳霸先之弟始興昭烈王陳道譚的長子。南梁末年時,陳霸先率兵討伐侯景、入主江東,他的親子陳昌等人則跟隨梁元帝留在荊州,結果為北周俘虜。

  當陳霸先死時,親子不在左右,這才讓侄子陳蒨繼位成為了陳文帝。而陳蒨死后,他所立的皇太子陳伯宗又被自己的弟弟安成王陳頊篡位。

  牛金星此言,已經是直指李過和李來亨有不臣之心,將他們比作了南陳的始興王一家。若不是田見秀近來聽身邊的文士講史,還沒有留心到南朝陳的這一段往事,他聽到啟翁這樣直斥李過,肯定是會勃然大怒的。

  田見秀本心是并不希望大順軍內部發生什么矛盾,他按住牛金星的手,懇言道:

  “雙喜對于被封義侯這件事情特別高興,這個孩子的性情如何,啟翁您也是十分清楚。邵時昌的信送去黨守素那里也就罷了,今后總不要太多和雙喜談這件事下面隱藏的種種道理。”

  牛金星扶額嘆息:“澤侯啊澤侯,義侯是多大的一個人了!他在戰場上英勇非凡,你怎么能將他視作一個嬰孩呢!即便是一個嬰孩,他是陛下的義子,陛下自己又沒有子嗣,這個嬰孩還是澤侯的女婿,這樣的關系,豈有善了,弄不好我們都要有李斯黃犬之嘆!”

  秦朝的丞相李斯遭到趙高陷害,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時感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但這是亡秦的故事,田見秀聽到立即就皺起了眉頭。他難得用強硬的語氣駁斥說:

  “大順新基剛剛奠定,不是談這些的時候!啟翁,你真的有心于此,不如和宋軍師說說另外一件事。最近陛下和我談過,他有意讓雙喜到地方上做一個節度使。地方上的節度使總比不上統領中營親軍好,啟翁有心,就讓宋軍師去說說話,想方設法讓雙喜留在中營里面更好。”

  田見秀提到宋獻策,牛金星就更感無奈:

  “宋獻策的確是我的老朋友,可他從來不參與咱們的事情。而且自從他去了德州見過李來亨一趟以后,在陛下面前就整日再說李來亨的好話,要讓他給義侯說事情,也很困難…不過你說得對,讓義侯繼續留在中營親軍里面,比去做一個節度使好得多。”

  田見秀點點頭:

  “虜軍一定沒有多長的時間就會南下,雙喜驍勇善戰,中營有他在,我們的勝算就更大一分。這一戰或許會比咱們在新安打敗孫傳庭的那一戰規模更大,雙喜立功的機會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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