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僅僅十天,李來亨就從開封返回了歸德。李自成為了表示對他的優容,還同意了李來亨將新婚妻子羅顏清一起接往歸德同住的要求。
畢竟是新婚燕爾的夫婦,這樣小小的要求,也不算是過分。另外原屬于羅顏清指揮的那一標曹營騎兵,現在也被重新編入了張皮綆的麾下,跟隨李來亨前往歸德府。
本來碭山之戰,楚闖騎兵損失嚴重,作為李來亨麾下騎兵部隊主力的郝搖旗和馬寶兩標都傷亡過半。現在得到羅顏清的“嫁妝”騎兵補充,算是羅汝才表達出來的一種善意。
進入歸德府城商丘的當晚,方以仁、顧君恩、郝搖旗、馬寶和陳永福等人一起出城迎接李來亨的歸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準備給李來亨接風洗塵,不過李來亨只是草草吃了一些,便讓羅顏清自己挑選了一些喜愛的菜色,令人準備一小桌晚飯,讓羅顏清慢慢安靜晚餐。
他自己則是簡單吃過兩張大餅后,就把重要的文武官員全部召到商丘城的臨時行轅里來議事。聽說闖軍幾乎沒有經過血戰就已經拿下了徐州城,切斷了南北漕運,他非常高興;又詢問高謙和史可法的下落,許都回答說高謙在闖軍到達徐州以前,就已經在徐州城里大掠晝夜,然后裹挾史可法卷軍南逃了。
李來亨對陳子龍、方以智、許都這三名懷有大名的文士來投,當然十分高興。不過當他看到這三人全都圍繞在方以仁的身邊,儼然其幕吏僚屬的時候,臉色又稍微變了變。
不過等李來亨聽到中間的那一人,就是方以仁的堂弟方以智后,便又顯露出了驚喜的神色。方以智博采眾家之長,對西洋數學、物理等等格物之學,鉆研極深,對楚闖來說當然是一個具有至關重要作用的人物。
而陳子龍是東南文壇一大領袖,又不同于侯方域之流,是清廉忠勇之人,善待他可以削弱很大一部分中下層士人的抵抗想法。
許都聲名雖然不及方以智和陳子龍,但在會議上,他侃侃而談徐淮局勢,目光很有見地,也給李來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來亨拍拍手,讓張皮綆從親兵手中取過三個紫檀木盒子,里面各有一把象牙扇骨帶翡翠扇墜的灑金折扇。
他雙手取過折扇,一一遞給方以智、陳子龍、許都三人,笑道:
“冬天快到了,送折扇確實是不符合時令。但你們也知道,闖軍的財政雖然比過去寬裕很多,可是處處都要用到錢。我們雖然在幾處王府里繳獲到許多珍奇異寶,但大多數貴重的財貨都通過懇德記的渠道重新賣了出去。目下我手頭只有這些東西,還是婚禮后,大元帥賞給我的。”
“多謝!多謝!大帥如此細心,學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李來亨又讓親兵給在座包括陳永福在內的闖軍戰將們,每人都送了一襲裘領大衣,說:
“折扇是周王府的東西,扇面上還有沈石田、仇十洲和祝枝山的字畫。大衣則是闖王從孫傳庭的軍營里繳獲來的,大概是秦軍將官用的東西。繳獲的很多,賞給了我不少,大家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陳將軍,你也是一樣,還有一件回頭你拿給你兒子去。”
接著大家又談到了闖軍攻占徐州的事情,雖然這一戰因為高謙卷軍逃走,并沒有發生什么戰事。但是李來亨聽到顧君恩特意夸贊了陳永福的表現,說他身先士卒,和兒子陳德帶著一支兵馬是第一個沖進徐州城門的,就轉而說道:
“聽說張獻忠最近打到了湘西武陵,把楊嗣昌夫婦及其五世祖的墳墓都打開了,開棺戮尸,還殺了楊嗣昌宗族的許多人。我想到這點,就覺得張獻忠的做法真是沒有必要。”
聽到此處,顧君恩忽然以贊嘆的口氣說:“張獻忠為人刻薄記仇,心胸實在狹隘。我聽說大元帥的祖宗墳墓也被明朝官吏掘毀,可是大元帥卻在文告里說絕不因此泄憤濫殺一人。還有使君待陳將軍的做法,如此寬厚。相形之下,孰高孰低,真不啻有天淵之別。”
陳永福也附和說:“對啊,大帥寬厚仁心,八大王這個人嘛,我聽說過一些,比之李闖王和大帥,大概還是差了一些。他如果也想推翻明朝,和我們闖軍分庭抗禮,恐怕只能算是癡心妄想。就從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本性難移,斷乎成不了什么氣候。”
郝搖旗和張皮綆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兩人向來都很敬服李來亨,不過郝搖旗資望更高,不像張皮綆那樣完全崇拜李來亨。
郝搖旗還不習慣對李來亨的每句話都加以頌揚,而且他聽說楊嗣昌的宗族在武陵老家橫行霸道,侵占土地,欺壓百姓,民憤很大。所以心里就覺得,張獻忠就算把楊嗣昌的宗族家人殺光了,那也是楊嗣昌的家人罪有應得,他們借著楊嗣昌的威風,享了那么多年的福,現在遭到報復,難道不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嗎?
方以仁也贊成李來亨的態度,他最能聽出李來亨話里隱藏的意思,知道他這是在暗戳戳地敲打陳永福。但又覺得,如今闖軍大勢已成,李來亨的地位對比陳永福具備這樣大的優勢,其實很沒有必要再使用這種權術,不僅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反而顯得李來亨器量不高。
不過這種話,當然只能以后在私下里慢慢和府主說。在這種場合上,方以仁只是說:
“張獻忠能夠先取武昌、再下岳州,從被楊嗣昌、左良玉追著咬的喪家之犬,到今天在長沙儼然稱帝稱王的做派,還不是靠著我們湖廣闖軍打敗了左良玉嗎?他現在別樹一幟,便是犯上作亂,我們遲早還是要加以收拾。”
李來亨問道:“嗯,岳州的情況怎么樣了?”
顧君恩回答說:“高節度從武昌來信,湖廣闖軍抵御住黃澍和牛成虎的那一場偷襲以后,高節度便領兵向岳州府出發了。當時八大王從岳州南下,西營進抵長沙,偏沅巡撫李乾德、湖廣巡按劉熙祚和總兵孔希貴,擁簇著封在長沙的吉王和從荊州避難而來的惠王逃往衡州,投奔桂王。繼而張獻忠又破衡州,然后乃以長沙、衡州為本,分兵收取湖南郡縣。”
方以仁補充道:“西營急著全取湖南,補充軍資,見到高節度督大軍逼近岳陽口時,考慮到水軍不足,不能同劉希堯、藺養成等水營將軍抗衡,就自棄岳州而走了。岳陽便不戰而闖軍的版圖之中。”
“對了還有一件事。”方以仁想了想接著說,“在隨州督造新炮的軍器院總監張光,他和武昌的西洋番僧關系很好。聽他來信所說,張獻忠離開武昌前,曾帶走許多西洋番僧。高節度的信里也說,紅隊偵查到張獻忠在長沙重用西洋番僧,督造大炮,不知道要往何處攻城。”
李來亨心里一動,他知道張獻忠在連下武昌、岳陽、長沙、衡州以后,天命思想越發濃重。后來他在四川碰壁,受到四川紳民的強烈抵抗后,伴隨著這種失衡的天命思想,終于使得西營在成都府幾處大西軍控制的地盤里進行了慘烈的殺戮。
不過李來亨倒不知道張獻忠居然會對武昌府的那些耶穌會傳教士感興趣,他帶走傳教士,是因為看重那些西洋人制造新式大炮的知識嗎?
嘿,不知道張獻忠的“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還有“人命在我,我命在天。四方有路,在劫難逃。”,這些被汪兆齡之流投機文人煽風點火鼓動出來的變態天命思想,在那些耶穌會傳教士的眼中,會是什么樣子?
李來亨搖搖頭,張獻忠越來越把自己當成懷有天命的上天之子,只希望現在隨著闖軍力量的變化,西營那邊也會有所變化,不至于重蹈覆轍,自取滅亡的同時又給許多百姓帶來深重的災難。
“好。先不說張獻忠的事情了,大元帥已經定下了闖軍的北伐之策,歸、徐這邊也需要有所準備了。”
“啊!”
大家都對這個問題非常關注,像陳永福、陳子龍、方以智、許都等新近投效之人,對于闖軍下一步的發展,對于闖軍能不能奪取天下、奠定新朝,更是特別關注。
所以大家聽到李來亨將要講出李闖王的北伐戰略時,當然就都仔細傾聽起來。
“大元帥用我之策,將先遣劉芳亮、楊承祖兩支精兵,控黃河、據潼關。而后以十萬大軍親臨太原,命羅汝才提兵三萬入陜。我們這邊的任務則是首要保證徐州的安全,斷絕明朝漕運和南北交通,而后待闖軍主力控河據關以后,從徐州北上,取濟南、河間,與大元帥會師于保定。”
“三路并舉北伐!”
方以仁駭然道:“明朝根基深厚,闖軍還沒有占據絕對優勢,現在三路并舉北伐,實非良策啊,深耕河南,厚實基礎,這才是正道呀。”
李來亨皺起眉頭說:“我亦和大元帥如此提過,可是孫傳庭實力猶存,不把孫傳庭一支兵力徹底消滅趕緊,他隨時可以卷土重來,談何招撫流亡、休養生息呢?大元帥的意思是北上山西,目的是要調動明軍在北方最后的兵力,吸引秦軍和關寧軍到冀南一帶予以消滅。讓羅副帥入關,則是為了解決退入關中的白廣恩,也是要避免孫傳庭將來返回西安,重新利用三邊邊民為兵源,恢復秦軍實力。”
“所以大元帥的北伐之略,意圖不在于北京,而在于做出會攻北京的態勢,好讓崇禎調兵南下,使得闖軍可以在晉南、冀南一帶,采取有利的態勢消滅、迫降明軍剩下的主要兵團。”
李來亨話是這樣講,他也覺得采取這種辦法迫降明軍野戰兵團,對于將來對抗清軍也有好處。可是闖軍在占領太原以后,能不能剎住車呢?
他自己在開封的時候,和李自成、羅汝才等人都反復強調了碭山之戰的艱苦卓絕,大大宣揚了滿洲人的軍隊如何強悍。
李來亨在開封的一段時間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到處同人宣揚,闖軍“非與明爭天下,實與東虜爭天下”,遼事險峻,更勝于高句麗和契丹。
可是因為李來亨自己在碭山取得的一場大捷,加上大部分闖軍將領,包括李自成本人,現在也還未意識到湖廣闖軍的戰斗力正在慢慢發生質的變化。
所以在李自成看來,既然李來亨都能在碭山大破清軍。那么實力更強的中原闖軍,要對付清軍,還不是就和明初的朱元璋對付殘元一樣,只是一件摧枯拉朽的事情嗎?
這種樂觀的態度彌漫于闖軍全軍,讓李來亨感到十分的不安。不過為了避免闖軍真的剎不住車,他也做好了許多準備。
第一,現在闖軍以主力取太原,偏師略三邊。估計李自成占領太原的同時,羅汝才最多占領西安,想要用偏師掃平甘肅、寧夏等地,肯定還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而寧夏、陜北不定,太原方面腹背受敵,也就不會輕易北上進攻大同,更不可能在背后敵人沒有解決的情況下,冒然挺進京師。
第二,河南未遭到黃河決堤的破壞,在豫東沒有形成大面積的黃泛區,這讓闖軍在河南的經營情況比歷史上好得多。而且沒有黃泛區的出現,河南的土寨土寇勢力也比歷史上消減太多,除了已經把家眷全部送往開封的李際遇幾人以外,基本上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土寨勢力了。
第三,沒有豫東的黃泛區,河南和山東的交通就不會被輕易切斷。李來亨現在控制了徐州,而山東各地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駐軍,完全處在一個等待李來亨撿起來的真空狀態。沒有黃泛區,闖軍控制的河南山東就能連成一片,不大可能出現歷史上那樣由于交通被黃泛區阻隔,山東迅速被官紳武裝奪回的情況。
第四,李自成雖然沒有照搬李來亨在湖廣的經營辦法,可是陳藎信中的建議和李過的一些做法,多多少少將“隨州模式”遷移了一部分到河南。這些行政上的制度創新,也應當增強了闖軍在河南的統治力量。
“時間一定不能太急,時間一定不能太急。”
李來亨喃喃自語,現在是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闖軍主力估計在閏十一月底展開北伐西征。
孫傳庭的那支三萬余人秦軍殘兵,則已經以抵抗清軍、勤王北京為名,離開了懷慶府北上。
阿巴泰和圖爾格的清軍部隊,則已經抵達北京兩側,靠近邊關的位置,已經和多爾袞率領的接應部隊先鋒會師。
黃河封凍,三軍將動,時間一定不能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