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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不見洛陽花(三)

  駐在石碑凹寨北面的官軍營寨中,正散發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李仙風在中軍大帳里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圈,反復向探馬確認著消息,他幾乎是喜不自禁地問道:“你敢保證流賊真的已經將洛陽城城墻拆毀了嗎!”

  明軍的夜不收一臉納悶,回答說:“回稟撫臺,不光是洛陽四面城墻已被流賊拆毀、炸毀,連他們設在北面的幾處山寨,大半也都撤守了。”

  “真是太好了!天不亡我,是天不欲亡我啊!”

  河南巡撫李仙風喜極而泣,闖賊將洛陽城墻拆毀,說明他們是真的不打算繼續堅守城垣了。自己大出血送給闖賊的那批火藥、火器,看來到底是有了回報!

  坐在大帳中另一側的開封副將陳永福扯了兩下嘴角,他似乎想說些什么話,但還是沒有說出口。李仙風向流賊“買城”的事情,陳永福并不是不清楚,他自詡也是一員忠勇的健將,很少參與到河南官場的傾軋斗爭中,對李仙風和高名衡的斗法心里其實頗為厭惡。

  李仙風轉向陳永福,露出得意的笑容,說道:“接下來就請陳將軍盡快出兵,先下石碑凹寨了。最遲到明天,我們就可以在洛陽城中相見。此番收復洛陽,又擒斬闖賊副帥天德王,想來足以告慰老福王在天之靈。”

  陳永福也不說話,只是冷淡地嗯了一聲后,便起身離開了中軍大帳。他心里盤算的是河南巡撫李仙風和河南巡按高名衡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還這樣毫不顧全大局,肆無忌憚的內斗傾軋,中州的局面到底會往什么方向發展呢?

  李仙風的幕僚書記陳藎主動跟了上去,送陳永福走了半程路。陳藎看陳永福一副不快的神情,大概猜想到他的心中所想,便問道:“協臺是對撫臺的贖城之策,心懷芥蒂嗎?”

  “王臣…你在河南各處講學,身負中州士望,怎么墮落成這種樣子?竟然幫著李撫臺做這種勾當!”

  陳藎在河南士林頗有名望,他到處講學、修建書院,陳永福的兒子陳德現在雖然從戎,但早年其實也曾在陳藎的門下讀過一段時間書。二人算是有些交情的老友,所以陳永福才忍不住直言相勸,對陳藎說:“現在星火燎原,已是燃眉之急。撫臺、按院還在那里勾心斗角。高按院想用福藩失陷一事逼死李撫臺,確實過分,可李撫臺居然同賊勾結,這難道是正道嗎!”

  “哈!協臺有這番意見,也在常理之中。不惟協臺如此,我的同僚好友陳溫故意見還要更大一些。”

  陳藎搖頭苦笑說:“中州局勢已是累卵之急,所以我才暫入撫臺幕中做贊畫參謀。撫臺才智雖然不如高按院,可高按院為人剛愎,他人一言一語都聽不進去,且用事殘忍。我們有心收拾中州殘局的話,還是維系撫臺地位,更為可靠。”

  陳永福還是冷著一張臉,他盯住陳藎的雙眼看了一會兒,發覺陳藎神情并無愧色。他知道陳藎是有心于天下事的賢人,自覺多說無益,只補充道:“你…王臣你自有你的想法。但撫臺和按院都不可恃的話,朝廷自然會派來更有才具的人物充任巡撫,何必賣力維系李撫臺的地位。”

  其實陳藎早對朝廷的用人方針深感絕望,而且他覺得河南官場上下風氣因襲,也絕不是一個新巡撫就能改變的。反而是李仙風如果能和闖軍攜手合作,那他從中活動,最起碼可以使得戰爭對河南百姓的傷害,降低許多。

  陳藎并不在乎河南撫按的官位或朝廷的大政,他早看出如今末世氣象越來越重,只想盡量多保住幾分民氣而已。

  他對陳永福解釋說道:“朝廷用人,一重制科,一循資格。功名實非容易,二十年燈窗辛苦,才博得一紗帽上頭,誰不想盡快從中牟利,撈回二十年寒窗的損失呢?資格也不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才能到撫、按的地位,早被磨的沒有銳氣,做不成一等大事。”

  陳藎嘆息道:“朝廷重制科、循資格,無法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即便當今圣上偶有破格提拔之事,可是又不能鎮之以靜、俟待成效,必定要新幸之人在短則數月、長則一年的時間里拿出扭轉乾坤的政績來。一旦不能,圣上便轉喜為怒,百般治罪,雖有天降人才,也因此只能系頸詔獄。”

  陳永福默然無語,如今已經是崇禎十四年了,經過袁崇煥、盧象升、薛國觀、楊嗣昌等人的事情后,誰又不對崇禎急功近利的做事風格和刻薄寡恩的為人性格不了解呢!

  現在的朝廷就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最是有功。

  所以只有像溫體仁這樣循規蹈矩,一個主意一個方略都不出,全心全意為崇禎做“秘書”的人才能官位長久。

  也只有像李仙風和高名衡這樣深諳官場傾軋之道的人,才能讓崇禎放心。

  “圣天子用心太盛啊!”

  陳藎這句話幾乎已到了冒犯圣尊的地步,讓陳永福的臉色都驚變許多,他接著遙望洛陽方向,嘆道:“如今天下已有大中氣象,協臺也要早為謀劃、早做出路罷!”

  大中是晚唐時期唐宣宗的年號,但唐宣宗號稱小太宗,大中年間號稱大中之治,陳永福一下子就聽不懂陳藎這話是什么意思了。

  陳藎接著解釋說:“大中朝號稱小貞觀,可是唐宣宗才死不過四個月,就有浙東起事、天下大亂,難道罪在繼位才四個月的唐懿宗之過?唐武宗滅佛、壓制藩鎮,可宣宗篡奪武宗之位,務反會昌之政,優待士卒,冗官冗兵,為拉攏官心,對貪腐不聞不問,唐室之衰始自天寶,唐室之崩實在始于大中啊!”

  陳藎鉆研學術,史學水平很高。陳永福畢竟是武人出身,雖然附庸風雅,但相比陳藎差距就太大了。

  陳藎所說的是唐末一樁公案,也就是用政暴烈的唐武宗和號稱小太宗的唐宣宗之間,孰優孰劣。

  由于唐宣宗是篡奪唐武宗的地位,因此宣宗一朝將唐武宗推行的滅佛、藩鎮改革大半廢棄。唐宣宗以“圣天子”、“小太宗”自居,實則喜好玩弄權術,他所用的白敏中、崔鉉、令狐綯一班庸人就和崇禎頻繁改易輔臣一樣,對國事毫無益處。

  宣宗因為政治合法性的先天不足,故而極力拉攏士族,“清流文化”就是在大中年間形成的。唐宣宗無比自負,當時宰相令狐绹受其重用,自己也是權謀狡深之輩,可每次面見唐宣宗時,即便冬天汗水都會濕透衣服。

  這一點倒是同崇禎皇帝平臺召對時,一般官員被崇禎的威儀震撼的汗浸衣領一模一樣。

  陳藎說如今天下近似于大中年間,很大程度上就是暗指崇禎沒有君王的國策大略,卻和唐宣宗一樣執著于權謀小術。

  “為君者,應立于全局,以國策大略為主,手掌天下,與天命、與外夷搏斗。而不是汲汲于權術,同臣子勾心斗角。如今圣天子自奉極儉,可唐宣宗一樣極為儉樸,甚至稍愛一名女樂,都會為了警醒自己不要重蹈唐明皇覆轍,而將女樂賜死。”

  “可是國君不用心于國策大略,不改革國體、刷新政治,滿心汲汲于權術,即使自奉再怎么儉樸,又有何益?漢高祖沉迷醇酒婦人,可他能拎得清楚輕重,知道國君的責任不在于自己個人如何節儉,不在于擺弄朝臣的權術如何高明,而在于國策改革的大勢!”

  陳藎的話是越說越過分,這已經是在直接正面抨擊和指摘“圣天子”崇禎了。陳永福終于按捺不住,將他嘴巴捂住,讓他不要再繼續胡說了。

  “王臣!你瘋了嗎!有些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的!”雖然朝野天下的疆吏臣仆們,大多數人都對崇禎有所不滿,但敢說的這么明白的,還是少數。

  陳藎用力從陳永福的手中掙脫出來以后,轉而提到陳可新的事情,說:“協臺,你知道溫故嗎?他已經離開大營了。”

  陳永福大驚失色,說:“這是怎么回事?溫故是高按院的幕僚吧?難道他要將洛陽這邊的事情,全部抖給按院?那撫臺必死無疑!”

  陳藎笑了笑,解釋道:“溫故不滿高按院在這種時候還要逼死李撫臺,所以已經靠到我們這一邊了。但如今李撫臺的表現也令他大失所望,只是溫故已經不能容于按院,再不容于撫臺的話,中州再大,也沒有他的落腳地了。”

  “好在溫故沒有家眷,他可以輕裝上陣。我已經勸說溫故,既然不能也不愿再在河南官場待下去了,不如南下入山,去一窺流賊的虛實。”

  陳永福更加震驚,他抓著陳藎的手臂,對這個印象中仁義禮智信五維俱全的名士,一下子變得有些不認識起來了。

  一窺流賊的虛實…

  陳藎到底在想些什么?陳永福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朝廷雖然一片暮氣,很沒有指望,可三百年帝統的慣性依舊支配著陳永福的精神世界。

  他松開了陳藎的手,沒有再說些什么,只是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身為軍人,他一定恪盡職守!

  230年前的今天,1789年的7月14日,法國大革命爆發了。千年來,烏云密布,千年后,依舊烏云密布,卻有人在指責劈開烏云的雷霆過于粗暴,呵呵。

  為不公而反抗,為正義和進步吶喊,打碎鐐銬,紀念法國大革命23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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